第402章 一朵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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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大頭睡醒,發現自己在馬上。
    阿媽在騎馬,阿爸也在騎馬,長毛狗在狂奔。
    宋大頭趴在阿媽肩頭往後看。
    一支箭,擦著她的耳朵飛過。熱乎乎的,手一摸,一手的血。
    羊被搶走了,狗丟了,從白天到深夜,又從深夜到白天。追兵終於沒有了。
    馬累死了,阿媽摔下馬,拉起宋大頭仔細打量。
    “沒死,沒死,沒死。沒死就好。”
    阿媽扯著嗓子哭嚎,聲音顫抖。
    宋大頭靜靜看著阿媽:“阿媽,我做了個夢。夢到有人追趕我,他們很凶。不能停,不能停,要往前跑,往前跑才能活。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往前跑。”
    阿媽不哭了,阿媽開始笑。
    “不能停,大頭說的對,不能停。”
    阿爸終於追上來,下馬後像個鴨子,叉著腿跑過來。
    “我們不在草原了,我們在……”
    宋大頭往遠處看,看到從未見過的建築。阿爸說這是城牆,裏頭是能過富貴日子的地方。
    “樹挪死,人挪活。草原待不下去了,我們往南走。”
    鐵騎往南,大頭也往南。
    要一直走,才能不被追上。要一直奔跑,才能活。
    兩匹馬累死了一匹,另一匹馬賣掉換銀錢。
    阿爸眼睛在閃光:“我認得路。”
    阿爸是南邊來的,沒有人知道阿爸的過往,阿爸從來不說。現在阿爸要帶阿媽與大頭往南走,去他的家。
    宋大頭右耳缺了一角,一開始是個血淋淋的傷口,過了幾天變成了一個結痂的月牙。
    阿爸說,這算個胎記,萬一丟了好認親。
    阿媽很生氣,指著阿爸的鼻子罵了好久。
    “你才丟了!你才丟了!”
    往南走的第一個七天,阿媽病了。三十個銅板請來的大夫說,這是水土不服。
    往南走的第三個七天,阿媽病死了。
    阿媽成了阿爸背著的木盒子。
    往南走的第一百個七天,阿爸說自己找到了家,他要先去家裏看看。
    宋大頭偷偷跟上,她看到阿爸被人趕出門。
    “哪裏來的野種,也敢冒充我家的人?我家老爺就一個兒子!”
    鼻青臉腫的阿爸踉蹌著腳步往回走,看到躲在牆角後麵的宋大頭。阿爸咧嘴想笑,嘴角裂開,流了一滴血。
    阿爸說,他是外室子。
    宋大頭問:“什麽是外室子。”
    阿爸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二三四五。
    從那以後,阿爸經常‘回家’,每次都被趕出門,偶爾還會挨打。
    每次宋大頭都躲在牆角偷看。
    “大頭,你要明白,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應該給我留一點臉麵,你就當沒看到我挨打,就當沒看到我被掃地出門。”
    “可是阿爸就是經常挨打啊。”
    阿爸經常招惹阿媽,然後挨揍。
    阿爸抱著木盒子搖頭:“那不一樣。”
    “大頭啊,我要是死了,也放在這個盒子裏。你走到哪裏,都能帶上。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用這個盒子打他們。
    “你快七歲了,等你七歲,我給你起名字。一個響亮的名字。”
    阿爸繼續說,說什麽小孩子名字賤了容易活。
    叫阿貓阿狗屎殼郎什麽的,勾魂使者就以為這不是個人,就不會勾魂。
    宋大頭不想叫屎殼郎,聽起來太難聽了。叫大頭就挺好。
    “我是不會死的。”
    阿爸很認真的說話,宋大頭覺得這不是和自己說的。
    宋大頭說:“阿爸,人都會死的。就像太陽會下山一樣。這是阿媽說的。”
    阿爸不說話,阿爸一味抄書。
    抄書能換點銅板,銅板能換來餅子。
    有餅子,就餓不死。
    ……
    阿爸死了,死在初春。
    宋大頭早上睡醒,發現阿爸飄在河裏。
    有人說,阿爸是被人推下河的。有人說,一定是喝醉了,失足落水。有人說,一定是夢遊掉進水裏。有人說,是為了躲債。有人說……
    說法有很多,宋大頭不知道那個是對的。但她知道,阿爸是不想死的。
    阿爸的屍體被人撈上來,撈屍人找宋大頭要錢。
    宋大頭翻出來幾個銅板,撈屍人說錢不夠,要二十個銅板。
    宋大頭隻有五個銅板,是阿爸攢下來的。
    “我可以抄書,我抄書給你錢。”
    眾人哄笑,指著宋大頭笑得前仰後合。
    “奇了怪,一個乞丐還認得字?”
    “我……”宋大頭雙手藏在身後,盯著鼓鼓的阿爹,她認字的,認得不多。
    她說:”“我認得幾個字。”
    眾人又笑了起來。
    宋大頭站在人群中間,被許多雙眼盯著。
    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做,她沒有二十個銅板,她有五個銅板。
    有人起哄:“小孩兒,你可以賣身葬父啊。”
    開了這個頭,眾人再次哄笑,上下打量宋大頭。
    宋大頭是混血兒,阿媽不是草原上最漂亮的花,阿爸也不是草原上識字最多的人。草原上有許多其他漢人,阿爸是排不上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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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大頭有阿爸的膚色與眼睛,有阿媽的骨相與高挺的鼻梁。
    眾人一致認為,宋大頭是賣身葬父的好模樣。
    宋大頭抱著木盒子,看著那些人。她又想起了五歲那年,被鐵騎追趕時的感覺。
    這是一種被盯上的感覺,被當做獵物了。
    有人推開人群進來,比人先來的是聲音,比聲音先來的是脂粉香。
    “這孩子我要了。”
    宋大頭仰頭,看到一個漂亮的人,脂粉厚重,看不出具體長相,但很漂亮,像是草原上大片開著的花。
    朦朦朧朧的漂亮。
    這人的眼睛和其他人不一樣,沒有看獵物的樣子。
    “奴家幫你埋葬你爹,你跟著奴家,可好?”
    宋大頭搖頭:“我爹不用埋,我爹要燒。”
    宋大頭打開手裏捧著的木盒子,露出裏頭阿媽的骨殖。
    眾人好奇探頭,被嚇得連連後退。
    漂亮的花問:“怎就放在盒子裏呢?入土為安才是好的。亡者不安息,生者如何安寢?”
    宋大頭搖頭:“阿爸說,他死了也放進盒子裏。誰欺負我,就用這個盒子砸!”
    周圍人又哄笑起來。
    他們上下打量宋大頭,揣摩著宋大頭適合做什麽。
    一個有異域長相的小姑娘,總歸是被人關注的。更何況,這是個無主的小姑娘。
    宋大頭不喜歡那些人的目光,她才不是獵物,她是狩獵者。
    她拉住那朵花的手。
    “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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