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煙，正打著紫金城內的金磚地，但見一頂青綢轎兒顫巍巍歇在午門外。早有戴青絨帽的小黃門捧著油紙傘候著，那孔雀藍轎簾叫風吹得簌簌的，露出裏頭端坐著個穿猩紅補服的老臣——不是當朝首輔毛紀又是哪個？兩個青衣太監忙不迭趕上前，口中連稱"閣老仔細腳下"，一左一右擎著傘蓋。
    毛紀扶著長隨的手下車，瞥見傘麵上描金的五福捧壽紋，心下暗忖："當年楊廷和入宮，尚是尋常桐油傘，今日這般排場..."正思量間，忽見個穿秋香色道袍的太監碎步而來，麵如敷粉，正是司禮監文書房張大順。
    “給閣老道萬福。”張大順打個千兒，袖裏掏出月白帕子拭了拭鬢角，“可巧今兒萬歲爺今早和邵元節論道經，邵元節剛走，主子爺打量著閣老這會兒該進宮了，特意吩咐奴婢來迎。天可憐見的，這雨絲風片裏，倒要勞動您老走一遭。”"
    毛紀撚須道："張公公說笑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隻往常都在文淵閣聽宣，今日怎的..."
    話未說完，張大順早笑著接道：“正是萬歲爺體恤的意思呢，說‘毛師傅春秋高了，省得他老人家穿廊過殿的’。這恩典，可真是獨一份的。”說著親自接過小黃門手裏的傘，半彎著腰在前頭引路。
    毛紀隨著張大順過金水橋，但見朱牆金瓦俱籠在蒙蒙水霧裏。
    轉過九龍壁，忽聞環佩叮當，卻見四五個宮裝麗人簇擁著頂杏黃傘蓋迤邐而來，當先那人穿著月白綾襖配鬆花褶裙，發間累絲金鳳銜著顆，正是坤寧宮裏的鳶兒。
    張大順忙扯住毛紀避在遊廊下，低聲笑道：“可巧遇上了坤寧宮的人，咱們略等等。”
    話音未落，鳶兒早瞧見傘蓋下猩紅袍角，心知定是朝中的大臣得到陛下的召見，於是也趕忙加快腳步，快速通過。
    這邊辭別了坤寧宮的人，方至乾清宮月華門前，“毛閣老過了這門，你且在殿外稍候。”張大順低聲道，“我去宮裏複旨。”
    毛紀頷首，目光卻落在殿前金磚縫裏。幾片銀杏葉被雨水泡得發脹，黃澄澄鋪在“天下太平”紋樣上，倒似給祥瑞圖紋綴了補丁。
    簷角鐵馬叮當亂響，忽聽得暖閣內傳來清越嗓音：“毛師傅到了？快傳！”
    朱厚照今日也是一身道袍。禦案上《清微啟請告歇科》壓著本翻開的《道德經》，硯屏後還藏著半局殘棋。
    "臣叩見..."毛紀話音未落，皇帝已伸手虛扶：“不必行禮了，毛師傅看這棋局，今日與邵元節手談，他說這是‘紫微垣局’，朕倒覺不像。”
    毛紀心頭不知為何一跳，瞥見那棋局，猜測皇帝到底什麽意思。
    這時朱厚照忽笑道：“先生的奏本朕看到了，隻是十二衛如何教朕直轄，朕還要細細考慮，畢竟這是正德了，不是洪武、永樂了。”
    毛紀躬身道：“陛下所言甚是，臣乞陛下不如置府直轄，一來有了差遣，天子不必事事躬親，二來，如親軍錦衣衛使一般，拔黜皆由聖意。”
    朱厚照聞言低頭沉思起來，暖閣內龍涎香嫋嫋纏著雨氣，在青玉磚地上洇出幾道蜿蜒水痕。
    毛紀盯著地磚，心中也在揣測聖意如何，不一會喉頭滾動兩下，就要張口諫言。忽聽得皇帝道：“毛先生所言甚是。”
    正在這時，張大順捧著奏本道：“啟稟萬歲爺，左都禦史陳金上了本子。”
    朱厚照接過後，隻是瞥了一眼，便問道：“十二衛如何置府？”
    毛紀道：“啟奏陛下或分衛置府，或合衛置一府。”
    朱厚照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道：“這個巧法兒，仔細說與朕聽聽。”
    張大順在一旁聽的真切，他豈能不知，如今萬歲和首輔所談論的十二衛，嚴格算來除去錦衣衛和騰驤四衛，其餘還剩二十一衛。隻不過省事一直以十二衛舊稱討論罷了。如今萬歲已然通過毛紀收了諸衛兵權，下麵如果毛紀順著萬歲爺的思路走，合理處置，萬歲也必然會投桃報李，在其他事項上有所退步。
    果然，毛紀道：“啟奏陛下，太宗舊製，國家上直有衛士，備操有營軍，其中京師置七十二衛所，官軍約三十餘萬，畿內置五十餘衛所，官軍約二十餘萬，此居重馭輕之意，今天子親領十二衛，分衛置府，即皆如錦衣衛一般，若合衛置府，則如太祖皇帝時設親軍都尉府。”
    朱厚照頷首道：“各門守衛官，內三十六鋪，外七十二鋪，各領銅符收掌守衛。如承天門領承字號，東安門領東字號，西安門領西字號，北安門領北字號，俱陰文右比。留守衛巡城官員領承字等四號銅符，俱陽文左比。凡守衛官遇巡城官員到來，將銅符比驗相同，方許點閘。”
    毛紀道：“正是如此，諸衛互不隸屬，直屬天子，此太祖皇帝罷諸翼統軍元帥府之故，且陛下新置禦前侍衛和乾清宮侍衛，皆帶刀守衛，臣聞初禦前侍衛外，乾清宮侍衛掛著騰驤四衛名號，禦前侍衛皆掛著錦衣衛的名號，但是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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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照心下一驚，卻麵不改色道：“先生說的是。”
    毛紀笑道：“臣也是順著聖意而言，陛下莫怪臣話多。”
    朱厚照也笑道：“不會，先生接著說就是。”
    毛紀道：“陛下置禦前侍衛，內閣絕無異議，畢竟此乃拱衛皇權，天經地義。隻是已經有錦衣衛，掌侍衛、緝捕、刑獄之事，慣例以勳戚都督領之，恩蔭寄祿無常員。大凡朝會、巡幸，則具鹵簿儀仗，率大漢將軍共一千五百七員等侍從扈行。宿衛則分番入直。朝日、夕月、耕藉、視牲，則服飛魚服，佩繡春刀，隨侍左右。長時間如此，其他諸衛不僅心生怨憤，就是侍衛本人也難免困惑。”
    朱厚照這時方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一廂情願，埋下如此禍患。
    毛紀見皇帝沉思的表情，便接著道：“陛下何不新置一府，效仿太祖皇帝故事，分設親軍都尉府和儀鑾司？如此兩不相幹，再無衝突？”
    正說到緊要處，忽見陳敬捧著黃綾匣子進來。這老太監最是知機，故意踩重了皂靴稟道：“萬歲爺，坤寧宮送來的果子到了，娘娘說讓嚐個鮮。”
    朱厚照笑罵道：“你這老貨，沒見朕與毛先生商議正事？且去吩咐禦膳房，晌午添道蟹粉獅子頭。”
    毛紀見此，心中微微一歎。
    朱厚照接著道：“朕覺著毛先生說的甚是在理，這件事容朕在好好考慮一番。”
    毛紀便道：“臣遵旨。”
    這時朱厚照方拿起那本子說道：“陳金乞休了，朕準備準了他所請，毛先生以為憲司托付給誰合適？”
    毛紀思索片刻道：“啟奏陛下，內閣有輔弼君主，銓衡官吏之責，臣乞陛下遵從製度，廷推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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