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會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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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六,眼瞅著年關到了,京城的風雪卻越下越緊,扯棉拉絮似的沒日沒夜地下,把那皇宮大院、密密麻麻的官邸民房都埋在一片白乎乎的雪堆裏。棋盤街邊上有個三進的宅子,正是山西道監察禦史王升的家。這門臉兒不大,青磚灰瓦的,門楣上也沒什麽花哨的裝飾,就掛著一塊素木匾額,寫著 "清慎勤" 三個大字,墨色沉沉的,倒合了言官的身份。院子裏的積雪掃出了條小路,幾竿枯竹在風雪裏沙沙地響,更顯得冷冷清清的。
    二進東廂的書房裏,炭火倒是燒得旺旺的。王升穿著半舊的青布直裰,外頭套著件單薄的藏青色棉氅,正趴在寬大的紫榆木書案前批卷子。案頭上堆著尺把高的文書,大多是山西各府州縣送來的邸報、狀子還有密折。銅筆山旁邊,一盞油燈的火苗被門縫裏的冷風吹得直晃,把他清瘦又帶點疲倦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拿起筆來蘸了蘸墨,正要在一份彈劾大同鎮某個守備貪墨軍餉的奏稿上寫字,就聽見書房外廊下,家人王福壓著嗓子,慌裏慌張地來稟報:
    “老爺!老爺!武定侯郭侯爺……郭侯爺親至府門!車轎已到!”
    “誰?!” 王升手腕子猛地哆嗦,筆尖上的濃墨 “啪嗒” 滴在白生生的奏稿上,轉眼暈開個墨蛋蛋。他心裏咯噔一下,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 武定侯郭勳?這世襲的侯爵、勳貴裏的頭一號人物,與自己沒有什麽交流的人物,年根底下下著大雪,咋突然屈尊到他這破院子裏來?外頭的風雪呼呼往門縫裏鑽,凍得他後脊梁骨發緊,那滴墨漬在燈底下看著烏泱泱的,就跟他心裏頭冒出來的不祥兆頭似的,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不及細想,王升已霍然起身,手忙腳亂地將那份汙損的奏稿胡亂塞進案頭文牘最底層,又飛快地理了理衣冠,強自壓下心頭驚濤,沉聲道:“快!開中門!隨我出迎!”
    王升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儀門,就見郭勳由兩個精壯仆人舉著油紙傘護著,踩著掃出來的磚路慢慢往裏走。侯爺頭上戴著玄狐皮的暖耳帽子,身上披件賊華貴的玄色妝花緞麵大氅,裏頭的袍服上金線繡著蟒紋,明晃晃的直晃人眼。別看外頭風雪呼呼的,他肩頭大氅上半點雪星子都沒沾,跟在自家院子裏遛彎似的。王升趕緊搶上前,在台階下的雪地裏就彎下腰,作了個深揖,袖子都蹭著雪了也顧不上:
    “下官王升,不知侯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死罪!死罪!侯爺快請入內避寒!”他姿態謙卑至極,心中卻如沸水翻騰: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郭勳此來,所圖定然非小!
    郭勳虛抬了抬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王禦史休得拘禮!某不過一時興起,念及年關將近,諸事紛雜,王禦史身為言路清流,為朝廷分憂,想必定是案牘勞神,辛苦得緊。今恰才路過尊府左近,念及你我同朝事君,特來拜望一番。” 他目光如炬,掃過王升略顯局促的清瘦身形和這簡樸的庭院,心中洞若觀火。這“路過”二字,自然是托詞。他要的,就是這份突如其來的壓力,壓得這七品言官心神不寧,方好說話。
    王升連稱“不敢”,將郭勳恭敬地引至方才自己批閱奏章的書房。書房內陳設簡樸,除了書案、書架、幾把榆木交椅,並無多餘擺設。王福早已手忙腳亂地添旺了炭盆,又奉上府裏最好的明前龍井。郭勳在主位落座,解下大氅遞給隨侍,露出裏麵那身象征超品勳貴的織金蟒袍,在這清寒的禦史書房裏,顯得格外刺目。
    “侯爺屈尊降貴,踏雪來訪,下官……下官實在是惶恐無地。”王升在下首側身坐了半個錦墩,腰背挺得筆直,雙手不安地放在膝上。他偷眼覷著郭勳平靜無波的麵容,試圖從中窺探一絲端倪,卻隻看到一片深不可測的雍容。那滴墨汙的奏稿,仿佛在案頭文書下灼燒著他的心。郭勳為何而來?山西?
    郭勳拿起那隻青瓷茶碗,用碗蓋撥拉著水麵上的茶葉,也不忙著喝,就由著那股子茶香味在屋裏飄著,蓋過了墨汁和炭火的味兒。他眼睛似笑非笑地掃了掃書案上堆成山的文書,在王升硬撐著鎮定的臉上瞟了一眼,這才慢騰騰地開口,話說得挺平和,可每個字都跟砸在人的心窩子上似的:
    “王禦史忒過謙了!某不過是個閑散勳戚,怎比得你們科道言官 —— 原是朝廷耳目,擔著風霜之責,糾劾奸佞,整飭吏治,真正是勞苦功高!尤其這山西道,邊疆重鎮在其轄內,軍務民生,哪一樁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王禦史坐鎮斯道,這責任實乃千鈞之重哩。”他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微響,“近日可還太平?邊鎮衛所、地方州府,可有那等不曉事、不體恤朝廷難處、不念及士卒黎庶疾苦的蠹蟲,需得王禦史這柄尚方寶劍,去其癰疽?”
    來了!王升心頭猛地一沉。郭勳這番話,看似嘉許,實則句句如刀,直指要害。他提到山西,提到邊鎮衛所,提到“蠹蟲”……郭勳本就是都督府的主官都督,簡在帝心的人物,還說什麽閑散勳戚,我與你素無瓜葛,並無來往,豈會無緣無故地來試探我,而且,我做禦史之前,他豈會不知,我原是江彬的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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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爺這是哪裏的話!折殺下官了!這山西道可是個要緊地界,下官白日黑夜提心吊膽,生怕有個失察,辜負了聖上恩典。邊鎮那些衛所,都是國家的屏障,守邊的苦楚誰不知曉?若是真有那等欺上瞞下的勾當,下官少不得撩起袍角兒訪查去!隻要拿住真憑實據,管他是哪路太歲,定要參劾到底,也好煞煞那歪風邪氣。” 他刻意加重了“真憑實據”、“參劾到底”幾字,既是言官本分,也是給自己留一線轉圜餘地。
    郭勳微微頷首,臉上笑意不變,眼神卻深邃了幾分:“好!王禦史此言,方不負‘清慎勤’三字門風。”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帶上了無形的千鈞重壓,“吾本是前都督府的掌事都督,但是又兼著錦衣衛的差,力有不逮,辦起事來難免有所紕漏,前些日子,太原衛有函來到都督府,言及衛所困難。我還罵了他們,現在正是多事之秋,誰不難?爾竟不思體諒君父之難,忠心辦差!”
    王升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隻聽郭勳繼續道:“隻是,你也知道,這太原衛的張指揮使,戍守太原重鎮也有幾年了,算勤勉的。然邊地苦寒,衛所積弊叢生,非一日之寒。去歲夏糧欠收,軍士困頓;加之太原衛幾處緊要城垣年久失修,奏請工部撥銀修葺的文書,卻如石沉大海。張寅身負守土之責,夙夜憂心,唯恐一旦邊烽驟起,城防有失,則生靈塗炭,罪莫大焉!”郭勳的聲音不高,卻將“生靈塗炭”、“罪莫大焉”幾字咬得格外清晰,如同重錘敲在王升心上。
    “你是山西的監察禦史,這事兒他與你說過麽?”郭勳的目光銳利如電,牢牢鎖住王升瞬間變得蒼白的臉,“他若沒跟你提過,某回去定要擰著他耳朵罵!他若早與你說過,某隻望你這禦史老爺睜著眼看看,邊軍弟兄們吃的啥穿的啥,那些糧餉梗阻在哪兒!或是寫本兒上奏時,稍稍提提邊鎮的難處;或是出去訪查時,將就著體諒邊將的苦楚……太原衛將士,少不得給您立個長生牌位,感念您體國忠君的大德。”
    書房裏靜得連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炭盆裏火星子劈啪爆響,反把空氣烘得跟結了冰似的。王升偷眼瞅見郭勳擱在案上的手指正一下下叩著榆木桌麵,那眼神跟錐子似的紮在他臉上,唬得他後頸子直冒涼氣。方才那幾句話聽著是求他體察實情,實則句句都跟燒紅的鐵釺子似的 —— 分明是拿他這禦史當槍使,要借他的口給太原衛討錢糧呢!
    再說,這張寅為人,自己這巡關禦史還是了解一些的,神神叨叨的,不像個武夫,倒想個和尚。此人乃是正德十六年初,輸粟捐官,謀了一個山西太原衛指揮使的職位,聽說走的就是這武定侯郭勳的門路。
    如今郭勳要拿自己當槍使,偏偏還找出個拒絕的借口和理由來。
    郭勳見他鬢角的汗珠子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往下滾,曉得他糾結的心情,於是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
    王升心裏頭跟十五個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一邊是禦史的印把子、孔聖人教的脊梁骨,想當初麵聖時萬歲爺那幾句話還在耳朵邊響著呢,正是往青雲裏走的好時候;另一邊可是這武定侯爺實打實的 “抬舉”—— 他雖是前途無量的禦史老爺,但這七品官的烏紗帽,人家手指頭縫裏隨便漏點風也能吹翻了!再說那山西的張寅,根兒紮得比老槐樹還深,真要駁了這麵子,怕不是明兒就有人往都察院遞黑狀?黑地裏不知多少雙眼睛,跟餓狼似的盯著他,就著這刮臉刀子似的北風,越想越覺得後脊梁冒涼氣!
    “侯爺……”王升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下官……下官職責所在,自當秉公……”他試圖掙紮,想搬出“國法”、“天理”的大義。
    郭勳輕咳一聲截斷話頭,嘴角的笑紋兒凝了凝,那眼神兒跟鷹隼似的剜人,唬得滿屋子的炭氣都涼了三分。王升剛要吐個 “秉公”出來,早被他拿眼風噎在喉嚨裏。
    “王禦史這話可說到點子上了!”郭勳忽然撚著胡須冷笑,指節重重叩在桌案上“啥叫個公?於朝廷而言,九邊穩如泰山,將士肯賣力氣,狼煙不舉,百姓能睡安穩覺,這才是天大的公!若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節,或是文書轉圈兒誤了時辰,鬧得邊將們心寒,城牆塌了沒人修,韃子趁機殺進關來 ——”他忽然探身向前,聲音冷得跟冰錐子似的,“到時候生靈塗炭的大禍,這 ‘公’ 字該算在誰頭上?你這山西道巡關禦史守著地界兒,真要出了事兒,怕不是剝了你的皮也抵不得!當真是一句 ‘秉公’就能糊弄過去的?”
    王升隻覺後脊梁骨冒起的寒氣直衝天靈蓋,郭勳那幾句話跟淬了毒的冰錐子似的,紮得他渾身汗毛倒豎 —— 原是拿準了他這巡關禦史的命門!真要讓太原衛出了岔子,自己這頂烏紗帽怕不是要連著腦袋一塊兒搬家?心口猛地一緊,像被老鴰爪子攥住似的,什麽聖人教誨、禦史風骨,霎時都化在冷汗裏了。
    這郭勳可比那江彬難伺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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