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會說話的稻草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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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吞沒我的那一刻,我喉嚨裏的鑰匙突然融化,滾燙的金屬液體順著食道流進胸腔。我的視野在灼燒中分裂——左眼看到祠堂的烈火,右眼看到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
    父親被按在草席上,李瞎子往他嘴裏灌著混了香灰的符水。王嬸領著村民圍成一圈,他們手裏都拿著沾血的稻草,一根接一根地塞進父親的鼻孔、耳道和指縫。我跪在祠堂角落,手腕上的紅繩連著父親的無名指,繩結處綴著七個銅錢。
    "執竿人要活紮才靈驗。"
    鐵柱的聲音從記憶和現實同時傳來。現在的他正從火海裏爬出,燒焦的皮肉下露出稻草編織的內髒。他的眼窩裏插著半截桃木釘,釘尾係著和我手腕上一模一樣的紅繩。
    地縫深處的鎖鏈嘩啦作響。
    那個和我容貌相同的幹屍正在撕開自己的胸腔,露出裏麵空蕩蕩的肋骨。火焰突然改變方向,像被無形的手牽引著湧向地縫,將堆積的屍骨燒得劈啪作響。父親的身影在火中扭曲變形,他的皮膚寸寸龜裂,露出下麵密密麻麻的稻草莖稈。
    小骸骨騎在我肩上,指節哢噠哢噠地叩擊我的天靈蓋。每敲一下,就有新的記憶碎片紮進腦海——
    五歲生日那天,王嬸給我換了新衣裳。藍布褂子,紅繩紮辮。她往我眉心點了朱砂,說這是"認祖歸宗"的儀式。祠堂供桌下藏著個陶甕,甕裏的東西在哭。鐵柱用鋼針縫住了甕口的黃裱紙。
    稻草人從背後抱住我的手臂突然僵直。
    它的軀體正在融化,腐爛的草葉下雨般簌簌脫落,露出裏麵包裹的森森白骨。那具骷髏的左手無名指上,纏著一截褪色的紅繩——和我記憶裏父親手上的那根完全一樣。
    地縫裏的幹屍突然仰頭尖叫。
    沒有聲音,但所有燃燒的稻草人同時捂住耳朵跪倒。我的皮膚開始發燙,低頭看見無數的草芽正從毛孔裏鑽出,指尖已經變成了幹枯的秸稈。祠堂的火焰突然全部變成慘綠色,火苗裏浮動著人臉。
    父親的白骨抬手按在我的心口。
    "執竿人代代相替。"
    他的頜骨開合,發出的卻是李瞎子的聲音。我的肋骨突然劇痛,低頭看見三根稻草正從心窩處向外生長,頂端開著米粒大的紅花。小骸骨突然掰開我的嘴,冰涼的手骨探進喉嚨,拽出根沾著粘液的紅繩——
    繩子上串著七顆發黑的銅錢。
    地縫深處傳來鐵鏈崩斷的巨響。幹屍的剪刀"當啷"落地,我的倒影突然分裂成三個。哭泣的那個被火焰吞沒,微笑的那個走向地縫,而正在草化的那個——
    它的臉突然變成了王嬸的模樣。
    燃燒的槐樹轟然倒塌,樹根裏卷出十二個草編小人,每一個都穿著村民的衣服。它們排成一圈跳進地縫,幹屍的咆哮頓時變成慘嚎。我的稻草化突然停止,皮膚下蠕動的草莖全部縮回心髒位置。
    父親的白骨開始崩塌。
    每塊墜落的骨頭上都刻著細小的符文,落地就化作灰白的稻殼。小骸骨跳到他顱骨上,突然舉起那枚生鏽的鑰匙,狠狠刺入了頭骨的裂縫。
    整個世界靜止了一秒。
    然後所有聲音海嘯般湧來——祠堂瓦片爆裂的脆響,稻草人燃燒的劈啪,地縫裏傳出的咀嚼聲。我的視野突然拔高,像被無形的手拎到半空,俯瞰整片燃燒的稻田。
    火線組成清晰的圖案:
    一個巨大的稻草人輪廓,心口位置是祠堂,左手捧著槐樹,右手按著地縫。而我就站在它的眉心,皮膚下時而有草莖凸起,時而又恢複人形。
    幹屍終於掙脫鎖鏈爬出地縫。
    它每走一步,身上就脫落大塊腐肉,露出下麵和我完全一致的五官。當它走到我麵前時,已經變成鏡中倒影般的存在,除了心口插著那把剪刀。
    "該醒了。"
    它伸手拔出剪刀,刀尖上挑著顆幹癟的心髒——上麵纏滿了草根。我的胸口突然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低頭看見三條稻草從心窩射出,分別連接著父親的白骨、小骸骨和幹屍。
    祠堂最後的房梁倒塌時,我抓住了那把剪刀。
    第一個剪斷連接父親的稻草。
    白骨瞬間化作飛灰,灰燼裏浮現出父親最後的表情——他在笑。
    第二個剪斷連接小骸骨的稻草。
    那具小骨頭咯吱咯吱地爬回地縫,臨消失前對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當剪刀轉向最後那根連接幹屍的稻草時,它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我們的皮膚接觸處發出烙鐵般的"滋滋"聲,燒焦的味道裏混著稻穀香。
    "我們本就是一體的。"
    幹屍的聲音直接在我腦內響起。它的眼窩深處映出我五歲時的記憶:王嬸用針線縫住我的嘴,李瞎子往我耳朵裏灌入混著符灰的香油。而真正的我被藏進陶甕,埋在槐樹下。現在站在這裏的,從來都是稻草紮的替身。
    剪刀突然自己轉動,割斷了最後一根稻草。
    幹屍發出不似人聲的尖叫,身體像漏氣的皮囊般塌陷。它拚命抓向我的臉,卻在觸碰前一瞬風化成了粉末。飄散的骨灰裏,我看到了真相——
    那年被獻祭的確實是一對童男童女。
    男童被做成了稻草人。
    女童被藏進了我的皮囊。
    火焰突然全部熄滅。黎明的微光中,焦黑的稻田裏隻剩下我一個站立的身影。我的倒影在晨霧裏慢慢變化,最終定格成一個戴著草帽的輪廓。
    祠堂廢墟裏傳出微弱的"沙沙"聲。
    走過去看時,發現是半本燒焦的族譜。殘頁上記載著真正的儀式內容:執竿人必須用雙生子獻祭,一個化草,一個化形。而最後一行新添的墨跡寫著我的名字,後麵跟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備注——
    "林氏女,癸亥年換魂入竿,戊寅年當歸位。"
    我摸了摸心口的傷疤,那裏現在長出了三根金黃的稻穗。田埂盡頭傳來窸窣聲,轉頭看見十幾個新紮的稻草人正朝我鞠躬。它們的麻布衣服下露出斑駁的血跡,每張臉上都用紅線縫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當第一縷陽光照到祠堂廢墟時,我撿起地上的剪刀,開始給自己編織新的草帽。手指靈活得不像第一次做這種事,仿佛肌肉裏藏著古老的記憶。
    遠處的黑水村靜悄悄的。
    沒有雞鳴,沒有炊煙。
    隻有每戶人家門前,都立著一個濕漉漉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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