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昊站在父親病榻前，鎧甲未卸，肩頭還帶著並州的風沙。燭火搖曳間，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繃得緊緊的，喉結上下滾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荀采端著藥碗從屏風後轉出，看到袁昊這般模樣，眉眼頓時柔和下來。她將藥碗交給一旁的侍女，輕步走到袁昊身側。
    “昊兒不必擔心。”她聲音如清泉流過卵石，右手輕輕撫上袁昊緊繃的後背，“有你姨娘在，你父親不會有事的。”
    這聲“昊兒”叫得自然親昵，仿佛他還是當年那個蹣跚學步的孩童。袁昊肩頭微微一顫，轉頭看向這位自小照顧自己的姨娘。荀采發間已有銀絲，但那雙杏眼依然明亮如星，此刻正含著篤定的溫柔。
    “荀姨娘……”袁昊嗓音沙啞，“父親他……”
    “偶感風寒引發舊疾罷了。”荀采截住他的話頭，手指輕輕整理袁昊歪斜的領口，“你父親年輕時落下的病根，每到春寒時節總要發作一回。”她說著朝病榻方向瞥了一眼，“方才脈象已趨平穩，湯藥服下後發了汗，天明前定能醒轉。”
    藥香氤氳中，袁昊這才注意到荀采衣袖上沾著藥漬，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影。顯然這位精通醫術的姨娘已經守了整夜。
    內室珠簾輕響，甄薑帶著袁瑛走了進來。主母衣著齊整，發髻紋絲不亂，唯有緊握在腹前的雙手泄露了心緒。她看到袁昊，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卻先向荀采投去詢問的眼神。
    荀采微微頷首：“姐姐放心，將軍脈象已穩。”
    甄薑嘴角鬆動些許，這才伸手撫上長子臂膀：“昊兒回來就好。你父親昏沉中還在念著並州軍報。”
    袁昊急忙從懷中取出帛書：“司隸曹操確有異動，但兒子已命張合……”
    話未說完，病榻上忽然傳來一陣微弱的咳嗽。眾人齊齊轉身，隻見袁紹眼皮顫動，竟是真的醒了。
    “父……父親！”袁昊箭步上前，單膝跪在榻邊。
    袁紹麵色蒼白如紙，目光卻清明如昔。他嘴唇蠕動幾下，荀采立刻扶他半坐起來，將溫水遞到唇邊。
    “將軍切莫急著說話。”荀采邊說邊往袁紹背後墊了個軟枕，“昊兒已經回來了，並州軍報也帶來了。”
    袁紹飲了水，目光落在袁昊身上，枯瘦的手指動了動。袁昊連忙雙手捧住，觸到一片冰涼。
    “曹操……”袁紹氣若遊絲，卻仍固執地吐出這兩個字。
    荀采與甄薑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甄薑輕歎：“你們父子先說正事。”她拉著袁瑛退到外間，卻留下荀采在榻邊照應。
    荀采會意，從案頭取來筆墨，對袁昊道：“你父親既問軍務，你便詳細報來。若有指示，我替你記錄。”
    袁昊感激地看了姨娘一眼，這才俯身稟報：“徐榮已經帶著三萬西涼兵投降曹操，兒子臨行前已命賈詡出使張濟……”
    袁紹聽著，時而閉目，時而用指尖在兒子掌心輕劃幾下。荀采運筆如飛，將這對父子獨特的交流轉化為一行行工整的隸書。
    待軍務稟畢，袁紹眼中銳利的光芒才漸漸渙散。荀采見狀立即放下竹簡，輕按袁紹腕間脈搏。
    “主公該休息了。”她聲音輕柔卻不容置疑，“昊兒也去梳洗用膳，你父親既已醒轉，明日再議不遲。”
    袁昊卻跪著不動：“兒子想再守一會兒。”
    荀采正要再勸，忽聽袁紹微弱地喚了聲：“采兒……”
    她連忙俯身，隻聽袁紹氣聲道：“讓昊兒……留下……”
    荀采抿了抿唇，終是妥協：“那我去煎第二劑藥。”她起身時悄悄捏了捏袁昊的肩膀，低聲道，“若你父親神色有異，立刻喚我。”
    袁昊鄭重點頭。待荀采腳步聲遠去，他才發現內室已隻剩他們父子二人。燭花爆響中，袁紹忽然睜開眼，聲音竟清晰了幾分：
    “鄴城……近日可有異動？”
    袁昊一怔：“父親是擔心……”
    “冀州牧這個位置……”袁紹喘息幾下，“多少人……虎視眈眈……”
    袁昊連忙湊近：“兒子明白。沮授、田豐二位先生已加強城內巡防，二叔三叔的部曲也……”
    袁紹咳嗽兩聲，繼續道：“近日為父常感力不從心，是該考慮後事的時候了。”他從枕下摸出一塊玉佩，塞到袁昊手中，“這是袁氏長房家主代代相傳的信物。”
    玉佩入手冰涼，袁昊卻覺得燙手一般：“父親！您正當壯年……”
    “聽我說完。”袁紹打斷他，眼中精光一閃，“你妹妹、弟弟那邊，以後就交給你了。”
    袁紹話未說完，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袁昊連忙扶住父親，卻見袁紹擺擺手，指向門外：“去吧，先去見見你母親和姨娘。記住，袁家的未來，就靠你了。”
    袁昊鄭重叩首，退出內室。門外，袁瑛仍在等候，見他出來，遞上一杯熱茶。
    “大哥，父親他……”
    袁昊接過茶盞，目光落在庭院中嬉戲的袁棠和袁立身上，輕聲道：“瑛兒，你長大了，要幫大哥照顧好這個家。”
    袁瑛怔了怔，隨即堅定地點頭。兄妹二人站在廊下，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要延伸到鄴城的每一個角落。
    暮色漸濃，袁府上下點起了燈籠。袁昊站在父親書房窗前，望著院中那株老梅樹。十年前，袁紹在渤海教他讀《春秋》；三年前，也是在這裏告訴他“天下大勢”；而今天，父親將更重的擔子交給了他。
    身後傳來腳步聲，袁昊沒有回頭：“母親，您還沒休息？”
    甄薑走到兒子身旁，輕歎道：“睡不著。你父親……跟你說了什麽？”
    袁昊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那枚玉佩：“父親有意傳位於我。”
    甄薑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最終化為堅定：“這是應當的。你是嫡長子，又屢立戰功。”她頓了頓，“隻是……立兒年紀尚小，你要多照顧……”
    “母親放心。”袁昊收起玉佩，聲音低沉而堅定，“立弟是我親手足，兒子會教導他成才，將來必成袁氏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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