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9章 念流水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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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騰一反常態來上朝,並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老臣通常隻有兩種狀態,要麽一心養老,不問政事;要麽時不時鬧出些動靜,免得朝廷和同僚忘了自己。
    韓騰身後跟著十六衛幾位碩果僅存的大將軍,他們之間沒有過多言語,隻時不時用眼神交流一瞬,默契十足。
    宗元緯的年紀和韓騰差不多大,可看著這位不甚熟悉的老同僚,心底卻無端生出一股忐忑。
    他總覺得今日的朝會不對勁,像是一場“鴻門宴”,卻不知道這宴席是為誰準備的。
    從朝會開始,宗元緯那雙渾濁的眼睛就時不時瞟向對麵的南衙諸衛隊伍,試圖從他們臉上看出些端倪。
    南衙的將官哪個不是在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個個警覺過人。
    宗元緯自以為不經意的打量,早就被他們察覺。
    甚至在茫茫人海中,準確地把人“揪”了出來。
    呂元正低聲吐槽一句,“晦氣!”
    任誰被三法司的人瞧著,都會覺得不自在。
    哪怕沒有惡意,那也是“惡意”。
    前方的薛曲壓低聲音,淡淡道:“他該是猜出點什麽了。”
    出乎宗元緯意料的是,今天的大朝會異常平和。
    自從北征突厥之後,大吳的武德威名遠播,連帶著各地的小股亂軍也隻是疥癬之疾,不足為慮。
    朝堂上討論的多是賑災、稅收等民生瑣事,位高權重的南衙諸將,一直沒有“插嘴”的機會。
    宗元緯暗自估算著朝會的進度,心裏犯嘀咕,難道今天就這麽平靜地過去了?
    他正想著,就見朝會臨近尾聲時,一個陌生的禦史忽然從隊伍裏站出來,朗聲道:“啟稟陛下,臣有本奏!”
    一直顯得昏昏沉沉的韓騰,雙目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像是瞬間年輕了十歲。
    他身後的南衙大將軍們也紛紛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振奮的神色。
    他們精心準備的“戲肉”,終於要開場了。
    少府監身上不幹淨,不敢動用禦史台這把刀子。
    南衙諸衛沒這般顧慮,他們早就找好了願意發聲的禦史,就等著在朝堂上,把少府監的“爛事”徹底捅出來。
    南衙諸衛到底是“利器”,哪怕如薛曲、盧自珍這般的智將也習慣了武將的思考方式,遇事直接“莽”過去,擼起袖子親自下場。
    這次學著文官的套路“吿陰狀”,果真是個新奇無比的體驗。
    往常隻要被禦史彈劾,南衙的將官們常常困於笨嘴拙舌,隻能幹著急。
    這次不一樣,被彈劾的是別人,他們樂得隔岸觀火,甚至能借機分一杯羹,這般痛快,令不少將領不自覺地脊背挺直,神色昂揚。
    禦史台大夫詹文成猝然回身,目光灼灼地盯住出列的下屬熊玉山,臉上寫滿了驚疑。
    禦史台職能特殊,需要廣開言路,他不可能像其他衙門主官那樣搞一言堂。
    再加上最近兩年總有風聲說他惜身弱性,遇到事愛把下屬推出去頂罪,致使他在禦史台中的威望日漸衰微。
    可就算如此,熊玉山今天上朝前也沒跟他通過氣,詹文成根本不知道這下屬要奏請什麽事,心頭驟然一沉,掠過一絲不安。
    宗元緯一眼就注意到南衙諸將的氣勢變了,方才還略帶鬆懈,此刻卻人人目光如炬,腰背挺直,仿佛專候此刻的到來。
    他暗自鬆了口氣,還好大理寺早就把“私造軍衣”案的責任撇清了,不管外頭鬧得多天翻地覆,都跟他沒關係。
    龍椅上,吳杲抬手,語氣平淡無瀾,“卿且奏來。”
    熊玉山倒也不負他的姓氏,舉止間自帶一股莽氣。
    他先將空白的笏板往腰帶間一別,又從袖中取出一疊折得整齊的小抄。
    實在是內容太多,笏板根本記不下。
    熊玉山展開小抄,清了清喉嚨,以洪亮得足以響徹大殿的聲調,一字一句念起了上麵的流水賬。
    “建業七年臘月,東市某街某商號售絳絲兩擔。”
    “建業八年初,西市某街某商號售金絲、合浦珍珠等物。”
    “建業八年中,西市某街某商號售百煉鏡兩麵,市售價五十貫一麵。”
    ……
    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大殿裏瞬間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變得輕微。
    詹文成聽得心頭劇震,前兩日他好不容易才把那幾個去大理寺旁聽的愣頭青禦史按下去,一是怕他們不知深淺沾惹是非,二也是擔心這些下屬犯了忌諱,最後折損了身家性命。
    可他萬萬沒想到,向來不聲不響的熊玉山,竟給他搞了這麽大一個“驚喜”,這哪裏是彈劾,分明是在捅馬蜂窩!
    範成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心中暗自得意,他好歹是半個兵家,還去陳倉晃蕩過一回,怎麽會不知道當地最知名的典故呢!
    吳杲聽得流水賬中有些熟悉名稱,強壓著怒火,沉聲問道:“愛卿所言,所為何物?”
    熊玉山心裏清楚,今天這事一旦開口,就沒有回頭路,必然要得罪一頭,反正後路已經安排好了。
    他抬起頭,聲音堅定,“回稟陛下,微臣所言,皆為各地官造作坊所獻貢品,亦或是禦用之物。”
    這話一出,大殿裏頓時一片嘩然。
    誰都明白,這些東西本該是皇帝的私藏,或是由皇室代為保管,將來再以賞賜的名義分給臣子。
    可現在,它們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長安東西兩市,被當做普通商品售賣,這背後牽扯的貓膩,想想都讓人頭皮發麻。
    先前那些事不關己、隻當看個熱鬧的臣子,此刻也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
    熊玉山的小抄裏沒對售貨商家指名道姓,隻用“某街某商號”代稱,可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
    像白雋那樣家大業大、不親自打理生意的權貴,也該知道自家在東西市的旺鋪大概位置和主營項目吧!
    熊玉山現在說“某某”,小抄上寫“某某”,可萬一哪天要“正名”,拿出證據來對號入座,誰能保證自己幹淨?
    那些牽涉其中的“銷售端”想的是斷尾求生、撇清責任,他們不過是把家裏用不完的閑物拿去市場換現錢而已。
    “出貨端”瞬間就明白大勢已去。
    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