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92章 女子筆跡
字數:4645 加入書籤
“女子?!”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在寂靜的屋中轟然炸開。
宗元緯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椅腿在青磚地麵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盯著曆宜然,語氣裏滿是難以置信:“曆老,你沒看錯吧?這般滿是戾氣的筆鋒,是女子所寫?”
大吳女子多深居內院,連朝堂之事都少有聽聞,哪個女子會吃了熊心豹子膽,摻和少府監貪腐這種要命的事?
在場眾人皆是如此想法。
大吳朝雖有女子習字,卻多寫簪花小楷,字跡柔美清秀。
可眼前這份投書,筆鋒如寒刃出鞘,字裏行間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
任誰看了,都隻會聯想到鐵血硬漢,絕難與女人聯係在一起。
書法本無性別之分,可不同性別的書寫者,因生理結構、發力習慣與審美傾向的差異,筆墨間總會潛移默化地流露不同的氣韻。
男子握筆多靠臂力,字跡常顯雄渾。女子更擅用腕力,筆墨易見細膩。
可這些差異又極易被外界影響。
勤學苦練的女子,筆力能比男子更剛勁。感性細膩的男子,字跡也能極盡秀美。
書聖王羲之師從衛夫人,誰又能僅憑性別判定二人的書法風格?
曆宜然看著眾人震驚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此種字體前所未見,投書者的筆法尚未至爐火純青之境,所以橫豎撇捺的轉折處,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女氣’。”
那是腕力稍弱時,自然流露的細膩,男子很難模仿。
說到此處,曆宜然不由得暗自思量,這種未知字體不知師從何人,風骨獨特,本是難得的好苗子,可看投書者字裏的戾氣,想來是心境偏了,把字練 “歪” 了,實在可惜!
三司官員連忙湊到兩份文書前,睜大眼睛仔細分辨,可看了半天,依舊一無所獲。
他們常年與案牘打交道,識得字跡優劣,卻不懂何為氣韻,更看不出那所謂的 “女氣”。
早在龔波案案發時,大理寺就曾猜測過投書者為女子,卻毫無依據。
不過是覺得女子對 “紈絝戕害民女” 這類事更易憤慨,且龔波招認被私審時,現場有女子聲音。
如今,長安最頂尖的書法名家言之鑿鑿,說投書者就是女子,由不得他們不信。
鬱修明不得不放下身段,以後輩的身份躬身請教,“後進才疏學淺,實在看不出其中端倪,煩請曆老細說一二。”
曆宜然沉吟片刻,斟酌著詞句,“類似字體的書法,老夫過往從未見識過。
但想來男子初學時,該似老梅枯枝,枝幹如戟,劍拔弩張。
女子腕力不及,更似月下疏梅,花瓣剔透,暗香浮動。”
這番話玄之又玄,全憑個人悟性。
曆宜然能分辨,是因為投書者的筆法尚未大成,若等她練至巔峰,這絲“女氣”便會徹底隱藏,再無人能憑字跡分辨性別。
到那時,這株“梅花”會長成何種姿態,誰也無法預料。
“初學”不代表“年輕”。
隻能說明投書者平日練習較少,或許是事務繁忙,或許是另有隱情,無法整日練字。
虞建元沉吟片刻,問道:“曆老以為,投書人年歲、閱曆如何?”
一個人的人生經曆,都藏在她寫下的字裏。
曆宜然卻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矛盾重重,老夫無從分辨。”
虞建元擰眉追問道:“這是何故?”
曆宜然轉頭看向身側的顧嘉良三人,示意他們發表見解,“你們怎麽看?”
顧嘉良語氣裏帶著一絲不確定,“以筆畫神韻而言,該是人屆中年,但……”
餘下的話說不下去了。
按常理,人到中年心境該愈發平和,可投書人字裏行間的戾氣,卻比早年的紈絝案供詞更重,像是積壓了滿腔憤懣,急於發泄。
這算什麽——老身聊發少年狂嗎?
中年女人+憤青+精通律法與朝堂規則,這樣的組合,在大吳的社會環境中,根本沒有生存的土壤。
鬱修明對憤青這類人群還算是比較了解的,他寧肯相信是一個性情內秀的男子。
可這樣的人,不大可能寫出類似的文字。
一切都充滿矛盾,卻沒人知道問題出在何處。
現在三司官吏的左手書,幾乎都被驗看了一遍,難道還要再去驗看他們的母親和妻女嗎?
這想法太過荒唐,也絕無可能。
鬱修明親自將四位書法名宿送出大理寺,身後跟著的雜役,捧著作為謝禮的上等絹帛。
總不能讓人白跑一趟。
顧嘉良等人的活計輕巧又高雅,但他們的出場費,可比林婉婉高多了。
畢竟是長安書界的名家,身價擺在那兒。
雖未確定投書者身份,但易水墨、紫毫筆、剡藤紙和宣州楮皮紙,總算給三司提供了新線索。
順著這條線追查,能同時用得起這些珍品的人家,在長安城裏不算多,大大地縮小了範圍。
鬱修明心中重重地歎一口氣,處處是線索,卻處處是亂麻。
先前和顧嘉良搭話的那位中年文士,終於找到機會問鬱修明,眼神裏滿是熱切。
“鬱寺丞,案件塵埃落定後,在下可否臨摹方才那兩份左手書。”
實在是見獵心喜。
雖然他不習這種字體,但臨摹一遍後時時揣摩,也是精進自身技藝的一種方式。
往常學書者臨摹的,多是古人字帖、名家碑文,內容多帶有“紀念”的性質。
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新增一條門路——“告狀”。
鬱修明平靜地搖了搖頭,“此案牽涉甚多,案中證據不宜公布於世,還望先生海涵。”
尤其是那份匿名投書裏,記滿了少府監和高門大戶的貪腐黑料,若是流傳出去,不知會掀起多大風浪,誰敢冒這個險。
鬱修明心底有種預感,即便順著名貴筆墨這條線索查下去,等到少府監案落幕,他們恐怕也找不到真正的投書者。
一行人路過大理寺公堂外時,突然聽見一陣吵嚷。
兩撥人正圍著公堂門口爭執,甚至有人擼起袖子,差點動手,一旁值守的衙役都攔不住。
曆宜然好奇地問一句,“好生熱鬧,這是何案子?”
能在大理寺公堂外如此放肆,倒是少見。
鬱修明輕哼一聲,輕描淡寫道:“一家子骨肉血親,為了些雞毛蒜皮事鬧著分宗,最後鬧出了人命。 ”
以大吳的社會生態,宗族能調解便盡量調解,哪怕弱肉強食,到底肉爛到鍋裏。
一旦鬧上公堂,便是不死不休的仇怨,任哪一方都得脫一層皮。
哪怕兩敗俱傷,也要出心頭那口惡氣。
往常接到類似的官司,大理寺隻會背地裏吐槽,這家人不識禮數、不講信義。
自從武家姐弟反目後,類似的“家務事”便全推到武俊江頭上,誰叫他開了壞頭。
卻不知,武家姐弟間那點爭端,在這些案件麵前,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顧嘉良緩緩回頭,望著公堂之上的喧囂。
有人聲嘶力竭地控訴,有人捶胸頓足地後悔,可再多的情緒,在驚堂木下,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他藏在寬袍大袖中的蒼老手掌,不自覺地攥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