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必定是將他視作了臂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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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意見完了周老將軍,吃完了一桌的飯菜,又靠在窗邊欣賞了一會柳州風景。
    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
    她當然不是要走了。
    她是稍稍活動了一下身體,同時讓出位置,讓店裏將本來的飯菜撤下。
    再上第二桌。
    過了一會兒,白桃花帶著幾名屬下風風火火的來了。
    到了門口,她先站定,整了整衣衫,又擦去額間薄汗,才讓門口的守衛去通報。
    白桃花是從西營趕回來的,柳州養著這麽多的將士,但也不是天天都要出去打仗剿匪的,如今分為東南西北營,以拱衛姿態守在柳州城四方。
    如今莫說是匪徒,就算是來了一隻外地的老鼠,都進不了柳州城的邊邊角角。
    ——這倒不是誇大,而是確有其事。
    柳州以醫聞名,柳州城的醫生們行醫,與以往的醫生多出了個概念。
    便是要潔淨。
    無論是住所,還是患者本人,都要潔淨,為著這潔淨二字,不光柳州百姓們平日裏多愛洗洗刷刷,光是為了驅趕滅殺老鼠跳蚤,就配了不少藥物,在城內街道噴灑。
    再加上柳州城的地麵平整堅硬,又有清潔人員每日打掃,在城內住久了的百姓,還真幾乎快要忘了,往日裏稱得上是與老鼠跳蚤相伴的日子有多煩人。
    白桃花倒沒忘,她以往做流民的時候,見識過比人還膽大的老鼠,那時流民們各個餓的頭昏眼花,瘦若竹竿,老鼠倒是吃的滾瓜肚圓,晚上往草地上一躺,人還沒斷氣呢,便有十幾支老鼠吱吱叫著在身上爬來爬去,等著飽餐。
    如今柳意招她來,詢問戰前準備她有什麽章程,白桃花就將要提防鼠疫這事說了。
    “咱們柳州的將士個個養的人高馬大,又有膽識,也令行禁止,隻是說句實話,待遇實在是太好,每日在營中,也就訓練時吃吃苦,飲食與生活上,那是一點不用愁的,屬下是怕,將士們到了外頭不適應。”
    白桃花是真擔心這點,她自己是當過流民的,可太知道柳州城外是什麽生活了。
    而西營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年輕人,早早就跟家裏人住在了柳州城,在這個正是吸納周圍環境的年紀,他們很難想起來,在沒來到柳州城之前,過的是什麽日子。
    白桃花倒是不怕將士們吃不得苦,隻怕一時不適應,耽誤了戰場形勢。
    “就拿上個月我帶人去山頭拉練這事來說吧,就有個年輕小子,在營裏見過幾次老鼠,就覺得外頭的老鼠也像是軍營裏的老鼠一樣怕人,到了山頭上有老鼠湊近他,他想都沒想便伸腿驅趕,結果被老鼠結結實實咬了一口,還好是沒染上什麽病,要不然真是,白麵精米好好培養出來的兵,沒上戰場,折損在老鼠手裏頭,那真是死都死的冤枉。”
    蔡七娘是一直坐在一邊記錄的,她和白桃花也認識,又敏銳覺察到現在的氛圍不算是完全談公事,而是帶點自己人聊天的架勢,便好奇問了一句。
    “那人莫非以前出身富貴人家,所以沒見識過會咬人的老鼠?”
    她以前就是養在深宅內院裏,蔡家在當地有些名望,有錢又帶點權,仆從們驅鼠勤快,後宅裏自然見不到多少老鼠。
    跑出來之後,頭一回見著不怕人,還往人身上爬的老鼠時,蔡七娘嚇得渾身汗毛直豎,和奶娘魏紅紫一同大半夜的打老鼠,硬是打死了幾隻才算是嚇走了剩下的。
    她便以為,那年輕小兵,也是與她一般從未見過的。
    白桃花卻是搖頭:“貧苦人家出身,隻是從前吃不飽飯,過得渾渾噩噩,腦子也不記事,以前的事你問他,他最多能想起來,有一年過年,家中讓吃飽飯了一回,別的哪裏記得。”
    柳意也不意外。
    小時候沒吃飽肚子,就算是長大了能吃飽了,也還是對智商和記憶力有些影響的。
    雖然那小子想不起來,但估摸著曾經沒來柳州時,與老鼠是“友好相處”的。
    畢竟人都餓的沒力氣了,哪裏還能伸腿驅趕,家裏也沒有多的糧食讓老鼠偷,自然沒什麽除鼠經驗。
    後來到了柳州,柳州也沒什麽老鼠,就算是有,也不會攻擊人,見到了人隻知道逃,那小子便直愣愣的上了。
    這事結結實實讓白桃花起了警惕心,她以前教底下的兵士們軍法,教訓練,又教軍陣,教功夫。
    可卻從未想過,還要教怎麽驅趕老鼠的。
    但確實要教。
    以往柳州發兵,走的都不算遠,最遠的也就是個草原,可那次算得上是突襲,並不算長線戰鬥。
    這次打荊州不一樣,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柳州第一次大規模外出打仗。
    離得近和離得遠是不一樣的,在家自然樣樣都好,不管是氣候還是飲食都是將士們習慣的,可出去了就不一樣了,要不然說水土不服容易死人呢,畢竟就連老鼠那都是有地域差別的,那南方的老鼠,聽聞都是北方老鼠的十倍大。
    白桃花緊趕慢趕在西營開展了驅鼠課,還將消息傳到了其他將領那去,讓他們也給底下的兵士們上上課。
    可這事並不是教了兵士們怎麽驅鼠就能完事的,白桃花隻擔心,真的出征了之後,會出現更多如同類似問題的麻煩。
    柳意見白桃花蹙著眉,也不直接出主意,而是問:
    “你是怎麽想的?”
    白桃花便道:“屬下想著,先找一些在南方生活久了的百姓問問,最好是找那些在南方當過兵的,要找年紀大的,那些年紀小的,是真一點事都不記。”
    這次出征荊州,柳意早就明著告訴了她,旁人如何安排還要再討論,但她是絕對要去的。
    這是柳州第一次向外征戰,也稱得上是柳州頭一回在外界露麵,相當於神秘的柳州,終於向其他勢力揭開了一角,十分重大。
    同時,對於柳州的這些年輕,從底層一路走上來的將領們來說,也是絕佳的學習機會。
    白桃花很珍惜這個機會,但她既沒有南方打仗的經驗,也不會水路上打仗,就算是提前學了,到底沒真的經曆過,因此最近便有些焦灼,擔心自己哪裏做的不好,影響了大局發展。
    “還請大人應允,許我以西營的名義,找一些南方久居的百姓來,哪怕是多做了功夫,心裏至少也有些底。”
    柳意倒也理解白桃花,人怎麽可能一直從容呢,有的時候,焦灼情緒也是一種進步的動力嘛。
    就比如如果這次荊州之行不能成功為萬將軍立碑,柳意肯定也會有些焦灼情緒,然後更賣力的去挖坑立碑的。
    白桃花正是一心都是柳州,知曉這次出征荊州意義重大,才想將所有可能出現的紕漏按死在搖籃裏。
    “好了,我的都知兵馬使,你要找南方百姓提前了解荊州事物這事我應了,再給你指條明路。”
    柳意笑著道:“周老將軍已加入我柳州,他老人家出身將族,十三歲便入了戰場,老將軍今年五十八,四十年都是在戰場上過的。”
    四十年是個什麽概念?
    這麽說吧,大安朝人的平均壽命,都沒有四十歲。
    柳意眼饞周老將軍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起老將軍的豐功偉績也是順口的很。
    隻不過嘛,以前說起來,是帶點敬佩的說,現在說起來,是敬佩中又有些滿足。
    畢竟,現在這位可會打仗的老將軍,是她的人了。
    “你愛讀兵書,也讀史書,自然也知曉,周老將軍曾數次帶大軍出征,打過突厥,追入過西若,甚至在瘴氣橫行的閩中郡都打過勝仗,一手建起赫赫威名的周家軍,在領兵打仗這回事上,咱們柳州能夠著的,他若稱第二,沒人敢第一。”
    白桃花的眼睛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瞧見了萬將軍的人頭在前麵跳舞呢。
    “大人的意思是?”
    柳意含笑點頭:“正是,老將軍已應了我,此次出征,他為主帥。”
    白桃花大喜:“大人英明!”
    有了周老將軍這等人物在,白桃花瞬間卸去大半壓力。
    這也是沒辦法,柳州是真的沒什麽底蘊,她畢竟以前不過一普通百姓,身手可以賣力的練,但一些軍事上的經驗,沒人傳授,就隻能摸索了。
    向同事們請教吧,同事之間,最有帶兵經驗的馬勇馬都督,沒加入柳州之前的人生巔峰:帶兵五千人,還都是雜兵。
    就這,如今也算是不錯了,一些年紀輕的人才慢慢頂了上來,前兩年,柳州大部分能用的人才還都是一些老人家呢。
    白桃花心中更加敬佩柳意,她就知曉,大人向來算無遺策,自然早有準備。
    柳意卻比她想的,還要更算無遺策一點。
    待剩餘越好的將士們都到了,她先是正式告知這些人都會被派往荊州之戰,隨後笑眯眯道:
    “此次出征,周老將軍為主帥,你們為將,出征之事事關重大。”
    “外出征戰,最怕的便是將領之間意見不合,彼此不服,老將軍征戰【四十年】【經驗豐富】, 便是我,也是尊敬他老人家的,你們在他麵前,也要多些尊敬。”
    四十年和經驗豐富這兩個詞,全都加了重音。
    柳意拍拍離自己最近的馬勇肩膀:
    “趁著老將軍還要做一些出征前的準備,此時也算是有空,你們還是要多與老將軍接觸接觸,培養培養默契才好。”
    一向在其他事情上總是反應慢半拍的馬勇,此刻在戰事上,卻如福至心靈,秒反應過來。
    眼睛鋥一下就亮了!
    是啊!!
    周老將軍一輩子的戰爭經驗,那絕對吊打三個自己。
    以往他們非親非故,不好問的。
    如今大家都要成同僚了,要一起上戰場,這戰事上,總要探討探討,互相學習一下吧?
    就算老將軍不主動教,這等成了精一般的人物,哪怕是柳州的將領們站在旁邊看,都能學到好多呢。
    柳州向來是什麽職位都不能停下學習,馬勇也漸漸被沾染了學習進步的習慣,隻是他不感興趣的不想學,感興趣的沒地學而已。
    現在不一樣了。
    多麽好的機會啊!
    別看現在還沒出征,那些有經驗的老將軍,出征之前的準備就夠他們學的了。
    後勤計算,器械維護,道路規劃,心理博弈,風險管理,政治周旋,這些人老成精的老將軍們,就連每支隊伍的特長與弱點都能快速掌握。
    他們活得久,見得多,有的時候,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他們卻能提前判別,甚至是突然冒出來的直覺,都精準無比。
    要不為什麽以前的朝廷,封將軍都是封那些將族出身的人呢?
    因為人家從會走路開始,就已經被長輩們帶著浸染這些戰場上一代代摸索出來的知識經驗了。
    等到再大一些,又能在長輩的護持下,親身經曆戰場,總結自己的經驗,活到老了,便也有一身的經驗,可以教導下麵的小輩。
    平民出身的武將不一樣,他們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條命。
    在一次次的險象環生中,總結出自己的經驗,保住自己的性命。
    運氣好的,保住了性命,將總結的這一代經驗交給自己的孩子,一代代下去,也許能成為新的將族。
    但更多的是運氣不好的,要麽得了官職卻死在戰場上,要麽平安下了戰場,卻又因為年輕時拚殺太過傷了身體根基,回家沒過兩年便病榻纏身逝去,底下的孩子,自然沒了被教導的機會。
    知識,無論是什麽方麵的知識,在大安朝,都是珍貴的,不向沒有出身的平民開放的。
    而現在,柳州的將領們,卻有了借著同僚身份,去向在大安朝時,可能終生都接觸不到的頂級將軍學習軍事經驗的機會。
    一些平民出身的將領或許還沒意識到,但曾經當過大安朝武將的馬勇瞬間就知道了這次機會的珍貴。
    說起學別的,馬勇昏昏欲睡。
    但要是說學軍事知識,他恨不得現在就插兩根翅膀飛周老將軍家裏去。
    “大人說的是啊!出征在即,我們自然該要多多拜見他老人家,培養培養默契!”
    “對了,北營的周丁娘周校尉,她不是周老將軍的親戚嗎?雖說官職低了一些,但都是要同去征戰的,也該喊上她一起。”
    他還知道,要叫上個老將軍的親戚,讓對方高興點。
    馬勇一秒一個好主意:“我們這麽些人去,也顯得人少,不夠尊敬,不若將大家各自看中的一些小將帶去,也能端個茶倒個水什麽的。”
    這是不光滿足於自己學,還想讓手底下的下屬們一塊抓住這個上好的學習機會了。
    柳意看著眼冒綠光,恨不得當場認老將軍個義父的馬勇,心想他還真是不該長的心眼子一個不長,該長的半個不落。
    平時讓他幫忙出個主意,就知道打打殺殺,現在倒是一秒能冒出十個好計策來。
    柳意也不管他。
    哪怕這種場景,要是放在朝廷裏,都可以稱得上是馬勇在積極的聯合同僚們,向周老將軍結黨營私了。
    柳意不在乎。
    結唄,隻要馬勇能哄的周老將軍將一身本事和經驗交給他們這幫年輕將領,他們結黨營私的時候,她親自給他們牽線。
    大安朝皇帝那種“你有本事有威望,我得壓著你不讓你出頭,不然你出頭了,你和朝廷官員關係好了,就沒我事”的想法,在柳州是行不通的。
    柳州現在就是缺知識,缺經驗。
    要不是馬上要打仗,柳意絕對會讓軍校聘周老將軍至少一個副校長。
    現在不行,等打完仗肯定要幹的。
    除了副校長,柳州的軍事體係也還可以再完善完善,這也需要老將軍幫忙出出主意。
    柳意挺高興的暢想著。
    老爺子還不到六十歲,剛剛趁機給他把了脈,身體也硬朗,柳州醫療條件現在也上來了……
    周老將軍,至少也能為柳州發光發熱二十年吧?
    這邊,馬校尉張羅著要送什麽禮物給周老將軍,恨不得把自己係個蝴蝶結送出去。
    那邊,周老將軍回府。
    這裏就能看得出來他想投靠柳州之心有多純粹了,甚至都在柳州安了家。
    他一回來,一直焦灼在院子裏轉圈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來。
    “父親,父親,如何了?州牧可接了我周家的投效?”
    從昨晚柳意派人告知,今天約見周老將軍之後,他兒子便一直焦躁不安,擔心柳州不接受和平投效,昨晚睡不著,今天一大早父親走了,也還是睡不著,所以就等在院子裏。
    周老將軍人還有點飄忽忽的,中年男子見狀,連忙將他攙扶住:
    “快,快坐下歇歇,我倒掉水給您喝。”
    他快速倒了一杯水遞給父親,讓他喝了水緩一緩。
    卻見周老將軍喝了水,兩眼發直,麵露痛苦之色,張著口,宛如要死了一般。
    此等絕望神色,讓中年男子整個心都沉了下去。
    他澀聲道:“州牧大人……不允嗎?”
    若是柳州不願意和平吃下周家,豈不是要兵戎相向,就周家現在的兵力,還不夠柳州練兵的呢。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急聲道:
    “莫不是,我們許諾的好處太少?加上周家多數財產,也不行嗎?”
    “若還是不行,全部家產奉上也可啊,隻要保住一家老小性命,日子難過也沒什麽。”
    “父親,父親您說話啊父親!!”
    他幾乎要淚灑當場,卻見周老將軍一臉絕望痛苦之色更加絕望。
    張張口,半天才憋出來一個字。
    “燙……”
    “唐家嗎?可就算是聯絡上唐家,他們家那點兵力頂什麽用?!哦!我知曉了,父親您是說唐家二小姐在州牧大人麵前頗受重視,讓我們重金討好買通她幫我們說話,這倒也確實是個主意。”
    周老將軍氣的將兒子拽起來往旁邊一扔。
    “老子說!水燙!!燙死我了!!!”
    “你到底是想給我倒水,還是想送走我?!!”
    中年男人:“……”
    他慚愧的露出諾諾神色:“兒,兒不孝,父親,父親我這就帶您去醫館上一些燙傷藥……”
    周家一向是將族,最落魄的時候,都有仆從奴婢伺候。
    但柳州是不讓蓄奴的。
    按理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家,不蓄奴,也能花錢請人上門照顧,隻是換成了雇傭關係,每月發月錢,對方若是不想做了,也隨時可以辭職而已。
    但周家一門心思想要向柳意展現示好之意,知曉柳州這個不讓蓄奴的政策是柳意直接頒布的,便連雇工也不敢請,生怕讓柳意覺得他們家奢靡,和柳州格格不入。
    因此,以前都有人送上茶水,如今卻要自己倒,周家這兒子沒什麽照顧人的經驗,又心中焦急,連試試水溫都沒想過,就把燙水送到了老父親手中。
    見他急的跟個猴子一樣,周老將軍慘不忍睹的撇過臉:
    “罷了,小燙傷而已,哪裏需要去醫館,家裏有藥,你直接拿來就是。”
    待上了藥,周老將軍感受著口中藥的奇怪味道,咂摸咂摸嘴,才有空道:
    “莫擔心了,州牧並未拒絕,還令我做此次征戰的主帥。”
    中年男子渾身一顫:“真,真的?”
    沒拒絕已經是大好事了,怎麽老父親,還能當上柳州的主帥了?
    主帥這種重要職位,難道不應該留給柳州自己人嗎?
    比起不成器的兒子,周老將軍卻快速接受了此事:
    “柳大人行事與旁人不同,我瞧著,她提拔人從不忌諱出身陣營,隻唯才是用,我們周家,也是趕上了。”
    “不過到底是一加入柳州,便得了主帥位置,老夫這次得用盡渾身本事,我估摸著,這次柳州出戰荊州,那蔡七娘之事,隻是個借口,但荊州萬得番對我們州牧大人不敬是事實,如今百姓皆群起憤慨,官府未曾插手,可見官家對此氛圍也是樂見其成的。”
    中年男人隻擔心父親說多了嗓子疼:“父親,您少說些話吧,這雙方作戰,百姓對荊州有敵意,那不是正常嗎?”
    周老將軍一臉不忍直視的看他一眼:
    “老夫要與你說多少次?打仗不是你帶著兵,對方也帶著兵,衝過去棍棒刀叉一通打,贏了就是好的,你要弄清楚,每一場戰事我方想要得到什麽。”
    “譬如此戰,官府縱著百姓敵視荊州萬得番,卻又沒提一句荊州百姓,那我們前往荊州時,便不可騷擾當地百姓,隻針對軍隊便好。”
    “百姓如此憤慨,正是對柳州維護之意高漲之時,那我們出兵時,便要避險,不可試圖以小勝大,此次目的並不是以最小的花費拿到勝利,而是全境壓製,寧願多費一些功夫糧草,也要順風順水的大勝,這是柳州百姓想看到的,待他們看到如此大勝,便會對將士們升起敬佩的同時,以柳州之勝為傲,更加維護柳州,這是柳州官署想要看到的。”
    “另有,柳州水路暢通,那我們作戰之時,便要盡可能不損毀荊州可造碼頭之處……周承家,你有沒有在聽?!!”
    中年男子被父親冷不丁變冷的聲音嚇得打了激靈,連忙將視線從周老將軍喉嚨那收回來:
    “兒,兒,兒擔憂父親燙傷,所以,所以……要不兒還是出去請個大夫吧……”
    這燙傷是他弄的,不治好,他怕是今天晚上也睡不著覺了。
    周老將軍狠狠閉了閉眼。
    “算了,你趕緊寫信,把孫輩們叫來,婉娘她們幾個姐妹也都叫回來,帶上我的外孫們。”
    他是一天都受不了這個兒子了。
    明明也上過戰場,偏偏腦子就是不開竅。
    好在聽聞外孫女頗愛舞刀弄槍,柳州重視女子,周家還有希望。
    周老將軍以往對家中的女孩子是沒什麽多大觀感的,他日常征戰在外,對男孩還會關注一番,看是不是好苗子。
    女孩嘛,好好養大了,想學什麽學什麽,成婚之後家裏人自然會為之撐腰。
    但現在不一樣了。
    既然女子在柳州也可任官,還可出戰,女孩們自然也要培養起來。
    說起來,他有個侄女便在柳州任職,職位現在還不高,但已然融入柳州,前途遠大。
    誒,真是羨慕啊,他們家怎麽就沒出這樣一個人才呢。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答應了,又喏喏道:
    “那,兒現在請個大夫回來吧?”
    腦子裏裝了一堆事,還在頭腦風暴,操心未來的周老將軍:
    “……去吧,順便問問大夫,有沒有補腦子的藥,你每日喝著補補。”
    “誒!”
    周承家還挺高興得到父親的關懷,樂顛顛就往門口去了。
    周老爺子……無話可說。
    他繼續頭腦風暴。
    此次空降主帥之位,除了要考慮這場仗要如何打,怎麽操作,也要考慮到與柳州本地將領的相處。
    畢竟自己是後來的,與這些在柳州任職幾年以上的將領比起來,到底不算柳意的親信。
    對方很有可能抱團,雖不至於違抗軍令,但若不是真心實意按照主帥的命令去做,在戰場上,效果很有可能大打折扣。
    好消息是,柳州不喜歡關係戶,又是新興之地,將領們大多有真材實料。
    像是在大安朝那樣,空降來一個除了家世別的什麽都沒有,還偏想要展示自己的草包這種事,在柳州應該不會發生。
    周老將軍正琢磨著要如何快速與柳州將領融入,大門處便響起敲門聲。
    柳州治安好,再加上老將軍頗有一把子力氣,因此雖然家中孩子出去上課了,兒子出門買藥了,他還是很幹脆的到了門口準備開門。
    “誰啊?!”
    外麵傳來夾著嗓子的一道聲音:
    “周將軍~是我~馬勇~”
    周老將軍:“……”
    馬都督也被燙傷嗓子了?
    又有一道夾著嗓子的聲音冒出來:
    “還有我~白桃花~”
    然後,是第三道,第四道。
    是真的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柳州高級將領在點到呢。
    各個夾著嗓子,試圖展現自己的溫良。
    周老將軍:“……”
    怎麽了?
    柳州高級將領在火鍋店開會,都把嗓子吃傷了?
    他遲疑的開了門,外麵站著的,竟然真的是這幫人。
    “諸位這是……”
    一群人手提著禮物就鑽進來了:
    “這不是將軍為此次戰事的主帥,州牧大人向來敬仰將軍,特地叫我們來拜見將軍呢。”
    馬勇一臉自來熟的飄進來,向來大大咧咧的他,此刻卻敏銳極了:
    “誒呀!將軍!您嗓子怎麽啞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周老將軍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馬勇,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馬勇啊。
    他嗬嗬尬笑:“我沒什麽,隻是燙傷了喉嚨,倒是都督,你嗓子也不舒服嗎?”
    馬勇直接當沒聽見老將軍問他嗓子的事,隻大驚:
    “怎麽燙傷了喉嚨呢?快快快,老張,你不是帶了上好的蜂蜜,快給我們將軍倒上,這蜂蜜水潤喉,可是能緩解喉嚨不適的,而且啊,我還聽州牧大人說過,蜂蜜能抗菌和促進傷口愈合,此刻正好派上用場啊!”
    張姓將領便立刻湊上來,拿出蜂蜜,又有將領十分自然的接過來,到廚房去燒水弄蜂蜜水了。
    周老將軍想說自己去弄就好,畢竟人家來做客嘛,被馬勇按了下去:
    “兵馬使,你不是帶了一些冷物用冰鎮著嗎?”
    白桃花會意,將食盒打開,夾出一塊冰:“這些都是食用冰,放入水中快速將水化涼,將軍用這涼水含漱,能緩解一些疼痛。”
    一群將領本該是粗手粗腳的,偏偏各個貼心又縝密,這個遞上冰水,那個遞上蜂蜜水。
    還有人發現周老將軍穿的少,拿出一件自己帶的羊皮大氅,樂嗬嗬往他身上披。
    周老將軍見過很多將官。
    就沒見過這樣的!
    偏偏這些將官都讀書,還讀的不錯,大部分都挺會說話,一口一個“您老是我自小便敬佩的對象”“能與您老共事真是太開心了”“您當初在xxx那場戰役如何如何”。
    周老將軍一邊被哄的高興,一邊又忍不住猜測,他們這一出到底是為了什麽。
    白桃花笑嗬嗬的,看上去就特別真情實意:
    “隻是敬仰您,此次有在您手下為將的機會,我們便想來拜訪拜訪,若是能學到您本事的百分之一,那也夠我們幾個用上許久了。”
    原來如此。
    周老將軍明白了。
    以前在大安朝,也有人托了關係送子弟去他帳下,想讓子弟跟他多學些東西的。
    周老將軍並不排斥教給別人東西,戰場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在戰場上,一個蠢如豬的將領,是真的有可能連累全部大軍的。
    隻是這事,以往遇到的,都是偷偷摸摸的辦,也會防著同僚發現。
    怎麽柳州這些將領,一窩蜂的就上來了?
    但既然他入了柳州,也想和這些將領們打好關係,對方遞了梯子,自然是順坡下了。
    正好剛剛也想了一些,便道:
    “說什麽教導不教導的,隻是我也確實想與諸位探討一番此次戰前準備,這如何布置戰術,在哪裏開戰……”
    周老將軍這一說,便有些上頭了。
    他發現了,柳州這些將領或許有些生澀,但好學,而且一點就通。
    比如他說此次出征,寧願多耗費糧草,也要全麵大勝。
    白桃花便說正是如此,百姓都盼著大勝,此次是我柳州第一次遠途征戰,一切自然以穩為上。
    馬勇就在一邊說糧草的事情主帥不用擔心,州牧大人向來在軍事上舍得錢糧,隻要主帥申請,當即便能批準。
    周老將軍再說想帶將士們將鳧水學會,最好精通。
    換成那傻子兒子,肯定會說對對對,打水戰,當然要會鳧水,要不然船漏了就很慘了。
    可柳州的一個小將領便能說出“將軍考慮的是,荊州四麵水路,從水路上去突襲是為上上策”。
    無論周老將軍說浮橋,還是說丘陵沼澤,亦或者是安撫百姓,這些將領們都能立刻理解他話中意思。
    甚至他說一句南方多濕熱,便有人能接上糧草保存的問題,並且其他將領也可延續著套路,要如何在南方那種不好保存糧草的情況下,保證大軍的糧草供應充足,不受影響。
    天文地理,後勤計算,輿圖路線,這些將領們,竟都能說出一二,且聯於一體。
    哪怕是他們不懂的,隻要周老將軍說出來,他們也能快速理解,不能理解的,也自有同僚以更容易理解的方式,解釋給此人聽。
    太!爽!了!!
    周老將軍不是沒有見過良才,但他從來沒見過紮堆的良才!
    軍中的將領大多偏科。
    讓他們直接衝上去作戰沒問題,但若是要考慮到戰爭之外的更多因素,他們就不行了。
    要不主帥這麽重要呢,因為主帥是最不能偏科的,他的任務,就是指揮著那些偏科,或有征戰之力,卻無大局之關的將領們衝鋒陷陣。
    可柳州的將領,卻各個有主帥之才。
    哪怕此刻還稚嫩,他日隻要成長起來,不會比他差到哪裏去的!
    這麽些人才!柳州牧到底是從哪裏把他們挖出來的?!
    馬勇是得了柳意明確指令的,見周老將軍越說越多,越說越高興,是時候了!
    他與白桃花對了個眼神,站起來刷一下就來個一鞠躬。
    “您教我等良多,勇心中感激,無以為報,隻得以師禮拜之,還請老師收下我這個不成器的徒弟吧!”
    白桃花跟上:“正是,您有此等大才,還願悉數教之,若您不是我們的老師,誰又是呢!”
    周老將軍還有點懵。
    我不過是教了你們一點皮毛,怎麽就教眾人良多,還悉數教之了?
    剩餘將領就已經立刻跟上,呼啦啦的鞠躬,瞬間周老將軍多了一堆彎腰學生。
    “多謝老師願教我等!”
    “別,別……”
    周老將軍的虛榮心得到了大大的滿足,看,他人雖老,但柳州的將領們,卻願意拜他為老師呢。
    但,他腦子還清醒著。
    “不可如此啊!我與諸位都是同僚,平輩相處便可!”
    他剛拿到柳州認可,就收了這麽一群將領學生,萬一柳大人以為他要造反怎麽辦!
    白桃花知道他擔心什麽,可州牧大人,向來是不在意這些的。
    州牧大人常說,要讓馬兒跑,便讓馬吃草。
    人生一世,總會有些什麽東西是想要的。
    州牧大人給周老將軍的,就是這麽一份尊榮。
    這份尊榮或許不能振興周家,也不能讓周老將軍的兩個兒子得什麽超級實惠,但,卻是一輩子征戰,後又被主君拋棄的周老將軍最想要的。
    隻要老將軍願意將一身本事教給柳州,那一切便都值得。
    “老師不必擔憂,在我柳州,授者便為師,如我與馬都督,在軍校掛了個副校長的職位,那軍校所有學生,都需稱我們一聲老師呢。”
    周老將軍自然是知曉柳州軍校的,前前後後,也有五千學生了。
    這些學生都是考入的軍校,日後出了學校,最低也是個小軍官。
    這麽多學生,竟都稱他二人為老師?
    周老將軍光是想想,都覺得飄忽忽的,對軍校也生出了一分向往。
    家中兩個蠢笨的兒子在那杵著,若是能有諸多聰明學生,便是吃飯都能多吃一碗吧?
    他望著目光裏滿是尊敬看自己的將領們,哪怕是在大安朝時最風光的時刻,都沒能有這樣的巔峰。
    這般多將領,尊敬他,拜他為老師。
    後方又給出糧草管夠的承諾,所有信任托付於他一身。
    周老將軍心中了然。
    若是柳州牧不應,這些被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不可能出此提議。
    可即使知曉這是柳州牧招攬人心之舉,依舊忍不住心中激蕩,眼眶泛紅。
    給出主帥之位,上萬大軍說給就給,還讓將領們稱他為老師。
    柳大人!!
    何至於此!
    太過高看他周某人了!真是讓他有些汗顏!
    這是以國士之禮待他啊!
    說句誇大的,日後柳州成事,他周無晦,是能記在史冊上的。
    他一把老骨頭了,還能得此殊榮,若不報之,他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好,好。”
    周老將軍這顆心已然全歸了柳意。
    他是忠君,但大安朝已經沒了,安朝後期,也未曾好好待過他。
    三皇子……
    誒,那是個糊塗的,什麽都好,就是不惜命啊。
    柳州牧不一樣。
    看得出來,她很惜命。
    這太重要了,誰也不想拚到最後,老大先把自己拚死。
    如今,自己確實該有惜命的新主了。
    何況,這新主確實以真心待他。
    此等行徑,必定是將他視作了臂膀啊!
    周無晦含淚笑著將將士們一一扶起。
    “你們有這顆心,我便覥著臉接了老師的稱呼,日後我等,共為柳州效力!”
    “今日都別走了,我擺上幾桌,我們好好吃喝吃喝,再商討一番出征之事,哈哈哈哈哈哈!”
    出去買燙傷藥和補腦藥的周承家拎著藥回來,剛推門,人還沒進去,就瞧見自家本該清冷冷的院子裏,一堆見過的沒見過的將領在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多的,都快要把院子都給擠不下了。
    周承家:“???”
    他茫然的退後一步,看看門口的標記。
    我走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