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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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金關的早春來得猝不及防。
    昨日還覆著薄霜的校場,今晨已被嫩綠的草芽刺破;
    關隘兩側的山崖上,野杏花開得如煙如霞。
    可偏偏軍營中央那棵老槐樹,依舊枯枝嶙峋,在春風裏沉默得像塊石頭。
    寧芙站在軍帳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寒螭劍。
    晨練剛結束,她束高的馬尾辮梢還沾著汗珠,發尾已經垂到腰際——自從李當歸離開後,她就再未剪過頭發。
    "將軍,南麓哨所的戰報。"副將捧著竹簡走近,卻被她抬手製止。
    "放案上。"寧芙的目光沒離開槐樹,"午時我會看。"
    副將欲言又止。
    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了——將軍盯著枯槐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他順著那視線望去,老槐樹的枝椏間連個芽苞都沒有,倒是樹梢掛著個褪色的紅布條,在風裏飄得像抹未幹的血跡。
    那是立春時阿朵係上去的。
    那個俱盧族姑娘帶著霜吻來過關裏,說紅布能引回迷途的旅人。
    帳內案幾上堆著厚厚一摞信箋。
    最上麵那封火漆已經剝落,露出李朱砂歪歪扭扭的字跡:"寧姐姐,當歸有消息了嗎?大姐新曬的陳皮都快發黴了..."旁邊還畫了個哭臉。
    寧芙的指甲在劍柄上掐出月牙形的白痕。
    這兩個月來,百草堂每隔五日必有一信。
    李靈芝總會在信末附上最新研製的藥方,青鳶的飛鴿傳書裏夾著暗器圖譜,連阿朵都學會了用毛筆寫歪歪斜斜的漢字。
    可她該怎麽回?
    說李當歸可能永遠困在極北的冰天雪地?
    說連白澤先生都音訊全無?
    說每夜夢到那小子渾身結冰的模樣?
    這一日。
    寧芙揉了揉酸痛的脖頸,將批閱完的軍報重重摞在案幾上。
    墨跡未幹的竹簡堆成小山,最上方是今晨剛送來的百草堂家書——李朱砂畫的小像旁,歪歪扭扭寫著"當歸再不回來,阿朵姐姐就要帶霜吻去北邊找了"。
    她下意識望向帳外。
    暮春的陽光透過帳簾,在那棵枯槐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忽然,一抹嫩綠刺入眼簾。
    寧芙猛地站起,案幾上的竹簡嘩啦啦散落一地。
    她顧不得收拾,三步並作兩步衝出軍帳。
    老槐樹皸裂的樹皮間,竟真的鑽出幾簇新芽,在風中顫巍巍地舒展。
    "報——!"了望塔的銅鍾突然震響,"北方塵煙!"
    心髒在胸腔裏重重一跳。
    寧芙按住腰間佩劍,足尖一點便躍上台階。
    長發在疾奔中散開,發尾掃過城牆磚石時,她已看清荒原上卷起的煙塵——青銅色的雷痕四蹄踏火,雪白的媧雨周身縈繞著水霧,而騎在雷痕背上的身影......
    "開城門!"寧芙的聲音比寒螭劍出鞘還利落。
    當她快步走下城牆時,指甲早已掐進掌心。
    城門軋軋開啟的聲響中,她看見李當歸翻身下獸。
    當李當歸的身影穿過城門洞的陰影,踏入紫金關的晨光中時,寧芙握著劍柄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少年比離營時瘦了許多,顴骨上還帶著未愈的凍傷,可那雙眼睛依然清亮如星——就像去年初冬,他在百草堂的屋簷下為她拂落肩頭初雪時一樣。
    寧芙下意識向前邁了半步,想要好好看看眼前這個少年,靴尖卻踢到了一粒石子。
    輕微的響動讓雀翎轉過頭來,灰發雨女肩頭的金色紋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身後列隊的將士們也開始騷動,無數道目光如芒在背。
    "將軍。"李當歸抱拳行禮,指縫裏還沾著極北的冰渣,"屬下......"
    "回來就好。"
    最終從唇間溢出的,隻有這四個字。
    寧芙轉身時,春風忽起,將她未束的長發吹得飛揚。
    一片嫩綠的槐葉從城頭飄落,恰好停在她肩甲與脖頸之間的空隙裏,像一枚突如其來的勳章。
    城牆陰影處,副將瞪大了眼睛。
    他分明看見將軍在轉身的刹那,用那截褪色的劍穗飛快抹過眼角——那是去年李當歸用百草堂的藥草染的穗子,青黛色的流蘇早已磨出了線頭,卻始終沒換。
    寧芙大步離去的背影依舊挺拔如槍,唯有發梢那片槐葉輕輕顫動。
    在她身後,關內突然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你小子——!"
    一聲粗獷的吼叫突然炸響。
    關內衝出一群披甲將士,跑在最前麵的侯七差點被自己刀鞘絆倒,老趙的獨眼裏閃著淚光。巴圖帶著幾個俱盧族戰士撞開人群,牛皮靴踏得地麵咚咚作響。
    "阿迪布!"巴圖用俱盧族語高喊著,一把將李當歸舉過頭頂。
    戰士們的手掌雨點般拍在他背上,震得極北帶來的冰渣簌簌掉落。
    赫連擠到最前麵,突然單膝跪地行了個大禮:"大祭司說您若在春分前歸來,就讓我們準備祭典..."他抬頭時,臉上的刺青都皺成了一團,"可您怎麽瘦得跟餓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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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爆發出一陣大笑。
    李當歸被拋起來又接住,恍惚間看見雀翎被幾個雨女姐妹圍住。
    雨女漣歌正扯開師姐的衣領檢查那個金色胎記,另一個雨女則踮著腳往媧雨嘴裏塞肉幹。
    "都給我住手!"
    一聲清喝突然劃破喧囂。
    青鳶不知何時來到了紫金關,站在了校場邊緣,黑衣上沾著新鮮的藥渣。
    她指尖三根銀針寒光凜凜,嚇得眾人齊刷刷退開半步。
    李當歸還沒站穩,就被一股淡淡的當歸藥香包圍。
    青鳶的銀針抵在他喉間,聲音卻比針尖還抖:"脈象虛浮,寒氣入骨..."她突然揪住他耳朵,"知不知道你二姐熬藥熬得手上全是泡?"
    "疼疼疼!"李當歸齜牙咧嘴地討饒,卻在瞥見青鳶袖口露出的繃帶時僵住了。
    那繃帶上繡著百草堂特有的三七花紋,邊緣還沾著深褐色的藥漬。
    喧鬧聲漸漸低了下去。
    將士們默契地讓開一條路,路的盡頭站著不知何時折返的寧芙。
    將軍已經重新束好了長發,寒螭劍懸在腰間,劍穗的流蘇缺了一截——正是方才擦眼淚時扯斷的。
    "列隊。"寧芙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瞬間歸位。
    寧芙停頓片刻,突然轉身下令:"侯七,帶他們去醫帳。老趙,準備熱水和幹淨衣裳。"她頓了頓,"至於祭典..."
    巴圖立刻挺起胸膛。
    "等他能一口氣喝完三碗黃連湯再說。"寧芙嘴角微微上揚,"解散!"
    人群哄笑著散開時,沒人注意到將軍把斷掉的劍穗悄悄塞回了袖袋。
    春風掠過校場,老槐樹的嫩芽又舒展了幾分,而極北帶來的秘密,此刻正安靜地躺在李當歸貼身的獸皮上,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揭曉。
    熱水蒸騰的霧氣中,李當歸搓洗著手臂上最後一塊凍瘡。
    醫帳的木桶裏飄著艾草與當歸,水色已從渾濁漸漸變得清澈。
    屏風另一側傳來雀翎與雨女們的低語,還有梳篦劃過長發時的沙沙聲。
    "穿這個。"青鳶從帳外扔進一套素麻中衣,領口繡著百草堂特有的三七花紋,"你大姐上月托商隊帶來的。"
    李當歸係衣帶時,發現自己的手指仍在微微顫抖——不是因寒冷,而是那種從極北帶回來的、刻進骨髓的戰栗。
    帳外飄來炙羊肉的香氣,他的胃突然絞痛起來,他已經記不起上次吃熱食是在什麽時候了。
    ......
    膳房裏,雀翎捧著黍米飯的手抖得拿不住筷子。
    對麵的李當歸卻已經扒完第三碗,正被噎得直捶胸口。
    "慢些。"寧芙冷著臉遞來藥茶,"又不是..."話突然哽在喉頭,她別過臉去,"又不是有人跟你搶。"
    寧芙說完,站起身直接離開了膳房。
    當傳令兵來請時,雀翎剛咽下最後一口肉羹。
    她摸了摸腰間——骨笛、獸皮都還在,隻是換上了螭吻軍準備的幹淨衣裳。
    ......
    寧芙的軍帳內,四盞青銅燈照亮中央的沙盤。
    將軍已重新束好長發,寒螭劍橫於膝上。
    青鳶站在沙盤另一側,指尖轉著三根沒淬毒的銀針。
    "這位是雀翎。"李當歸的聲音有些啞,"俱盧族七十二雨女之一,也是..."他頓了頓,"預言之子守護者的後裔。這次若不是雀翎,我恐怕早就死在極北之地。"
    雀翎右肩的金色胎記突然亮了一瞬。
    寧芙的目光在那停留片刻,又移向李當歸胸前的微光。
    "坐。"將軍用劍鞘點了點沙盤旁的蒲團。
    當李當歸展開那張獸皮時,帳內溫度驟降。
    古老的符號在燈光下蠕動起來,竟在沙盤上投射出微縮的極北地貌——高聳的冰牆、翻湧的黃泉裂隙、還有那座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城市。
    "永寂城..."雀翎的骨笛自行發出嗡鳴,"亡者之息的源頭。"
    油燈在帳內投下搖晃的光影,那張記載著古老符號的獸皮平鋪在沙盤上,暗紅色的紋路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李當歸用手指輕輕描摹著一個形似扭曲人形的符號:"大祭司說,這些文字比俱盧族最古老的歌謠還要久遠。"
    雀翎的骨笛橫放在獸皮旁,笛身上的血紋與符號產生微弱的共鳴:"她翻遍了部落所有的骨刻和岩畫,找不到任何相似的記載。"
    寧芙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穗,寒螭劍在案幾上泛著冷光。
    青鳶的銀針在指間轉動,時不時在某個符號上方停留,卻又很快移開。
    帳內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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