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百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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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想容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心中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海東珠邁步就要往外走。
雲想容見狀迅速起身,素手一伸,死死攥住她的紗袖"你幹什麽去?"
海東珠回眸,珍珠耳墜在空中劃出疑惑的弧線。
她美眸微挑,仿佛不明白為什麽雲想容會問出這種廢話"你說我幹什麽去?"
"你不能去找他。"雲想容白玉步搖垂珠亂顫,在燭光下晃出細碎光斑。
海東珠突然笑出聲,紅唇貼近雲想容耳畔,溫熱氣息帶著促狹"為什麽?怕我把他搶了去?~"
一旁鐵木蘭的茶盞懸在半空,目不轉睛的盯著眼前這一幕。
沙棠的淡黃衣袖掩住半張臉,卻掩不住發亮的眼睛。
江黛和陸青崖更是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錯過半句對話。
"他"雲想容團扇緊貼胸口,聲音罕見地發虛,"隻是來做客"白玉般的耳垂紅得滴血,"此時已經歇下了"
海東珠突然"噗嗤"一笑,紗裙旋出絢麗的弧度"這樣啊,莫不是你把他累倒了?"
指尖輕點雲想容依舊端莊的發髻,紅唇勾起曖昧的弧度,"那你怎麽還這麽精神?挺厲害啊?"
雲想容從剛才到現在為止臉紅就沒停下來過。
此時聽著海東珠越說越離譜,她終於繃不住了。
素來清冷的嗓音陡然拔高"不是你想的那樣!”
海東珠珍珠耳墜一晃,美眸中閃著狡黠的光"我本也隻是隨便開個玩笑"
美豔戲子蔻丹指尖輕點雲想容緋紅的臉頰,壓低聲音,"可你這般反應叫我不想歪都難啊~"
她紗袖一甩,環指這華美廳堂"偌大個風雨樓,空房無數"
珍珠耳墜隨著偏頭的動作輕晃,"你大半夜不知從哪冒出來現在又讓我詐出樓裏藏著個小郎君"
"東珠!"雲想容一把將人拽回椅上,素手力道大得驚人。
被冤枉的才女白玉步搖垂珠相互碰撞,發出細碎清響,"你自己滿腦子荒唐念頭倒害我被她們看笑話。"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恢複幾分往日的平靜"我與李當歸清清白白昨日才是初見。"
"噢——"海東珠突然拖長聲調,珍珠耳墜在空中劃出炫目的弧光,"原來你的小郎君叫李當歸啊~"
鐵木蘭等人也越聽越認真,四位女子雖神色各異,但不論事實如何——
“李當歸”這個名字,她們算是記牢了。
雲想容急得步搖亂顫"我再重申一次我與他不是你想的那樣,見麵不過三兩次!"
海東珠聽到這話,非但沒有讚同,反而美眸瞪的更大"想容"
美豔戲子蔻丹指尖輕掩紅唇,"這可怨不得我亂想是你自個兒承認的呀~"
雲想容白玉般的額角隱隱現出青筋"嗯?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何意?"
鐵木蘭也完全進入了狀態,手臂抱在胸前,看著海東珠附和道"對啊,你這是何意?"
聲音裏帶著十二分的不解。
沙棠與陸青崖麵麵相覷,兩張年輕的麵龐上也寫滿困惑——她們實在沒聽出雲想容的話裏有什麽破綻。
倒是江黛低頭不語,曬得發紅的臉頰浮現出一絲了然。
碼頭上那些故事她聽得多了那些出海遠航歸來的男人每次一上岸時,就會有一些特別的女子早早的在岸上等待。
這些男子與岸上女子,別說隻見過兩三次,哪怕隻見過一次,甚至往往一個眼神就能直接滾進草垛,當天晚上就能直接一起回家。
這些飽經世事的男女,從不會像少年少女那般扭捏作態,遮遮掩掩,磨磨唧唧。
一些跑不了船,掙不了大錢的市井男子或者某些高風亮節的讀書人,每次一見到那種場景,便會在背後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可是,每次當那些男女帶著滿足的笑容重新出現後,他們眼神中永遠都是羨慕和嫉妒,而非批判。
恨不得他們也有那本事和膽量,去享受那露水姻緣。
可他們又受不了遠航的勞累和凶險,而那樣的女子,哪怕就是摸一摸她們那白嫩的玉手或是那豐滿壯觀的胸脯,都要花掉他們半年的積蓄,一想到這裏,他們便收起羨慕的神色,指點的越發厲害。
不敢議論那些有本事的男人,便去指點那些可憐的女人,說她們是有爹生沒娘養的醃臢貨色,不知廉恥。
有些女子能一笑置之,甚至還主動示好,和他們打好關係,隻為能在茶攤喝茶時,省下幾個銅板。
有些女子則隻能躲到一處陰暗角落,默默流淚。
海東珠珍珠耳墜一晃,紅唇勾起譏誚的弧度"何意?"
紗袖突然指向雲想容,"你們倒說說——"
美豔戲子蔻丹指甲在燭光下閃著危險的光,"什麽樣的男人前一天才相識,第二日晚上就能登堂入室,睡在女子的家裏?"
她突然逼近雲想容,美眸直視對方躲閃的眼睛,珍珠耳墜幾乎要碰到雲想容白玉般的臉頰"你來說,不論你們是初識還是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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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手指猛地指向天花板,"這風雨樓是不是你的?此刻樓裏可還有別的男人做客?"
紅唇幾乎貼上雲想容的耳垂"嗯?你說啊!"
雲想容一時被問的啞口無言,此刻才驚覺自己陷入何等荒唐的境地——
她哪裏知道李當歸為何會在風雨樓?紫嫣那丫頭半個字都沒跟她提啊!
窗外一片紅葉打著旋兒墜落,恰似雲想容此刻淩亂的思緒。
紫嫣閣內燭影搖紅,李當歸與紫嫣正執手相談甚歡。
而此刻的聽雨閣中,雲想容卻要替這對小兒女背負這荒唐誤會。
她心中升起一絲委屈。
可若直言李當歸是來尋紫嫣的,而這會兒正是大半夜,兩人又都不在,意思不言而喻。
紫嫣的名聲怕是要毀於一旦。
可紫嫣也真是,為什麽不挑往日樓裏沒人的時候,再將李當歸引來呢,偏偏是這個時候,更倒黴的是還撞上海東珠這個混不吝的主兒!
海東珠等人見雲想容果然語塞,頓時,“美婦人與少年郎”的故事算是坐實了。
這位僅憑三言兩語,就讓那位佩劍少年在鐵木蘭等人心裏多了個“風流浪蕩子”稱號的美豔戲子,此時雙手一攤,篤定道"你看——問你,你又答不上來,那李當歸怎麽不住別家?偏住你這風雨樓?"
"不是的,當真不是這樣的"雲想容白玉步搖垂珠亂顫,素來清冷的嗓音罕見地發虛。
沙棠看著雲想容的樣子,又若有所思地望向門外。
忽然想起了方才海東珠似乎提起過,這風雨樓好像有一位女管事?
嫵媚動人,紫衣風流?
聽那意思,好像樓裏並不是隻有雲想容一位女子啊?
這其中莫不是真的有什麽誤會?
江黛也忽然想起方才那抹忽然有事,匆匆離去的紫衣身影,會不會是
海東珠卻早已認定真相。
她美眸斜睨著雲想容緋紅的耳垂——
美豔戲子當然也早就想到了紫嫣,可若真是紫嫣的情郎,她雲想容何至於羞成這樣?
怎麽看也是心裏有鬼。
這才是海東珠如此篤定的原因。
雲想容一生無暇,卻不想今日在海東珠三言兩語與諸多巧合之下,數十載的端莊形象竟要毀於一旦。
她指尖微微發顫,卻又在想到紫嫣時攥緊了衣袖——罷了,為了那丫頭,今日便豁出去罷。
"是。"她忽然抬眸,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聲音卻堅定,"我是喜歡李當歸"
"轟!"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沙棠手中茶盞"哢"地一聲磕在案幾上,濺出幾滴琥珀色的茶湯;
陸青崖的發髻猛地一顫,發出清脆的聲響;
連始終沉默的江黛都瞪大了眼睛,粗布衣袖拂倒了麵前的茶杯。
誰能想到,這位素來端莊自持的大才女,年輕時多少俊傑求而不得,如今韶華雖過卻風韻更勝,竟會對一個少年郎動心?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海東珠最為震驚,卻又在轉瞬間化為理解。
待在這風雨樓幾十年,要換做她早就耐不住寂寞了。
更何況,那些血氣方剛的少年,她海明珠也未嚐不喜歡。
美豔戲子忽然上前一步,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輕搖晃,竟是一把握住了雲想容的手。
"想容啊"她聲音出奇地溫柔,眼中毫無評判意味,隻有姐妹般的關切,"那李當歸對你,可是認真的?還是說他隻是——"
雲想容連忙擺手,袖間暗香浮動"不,他並不知道我對他的感覺。"
她垂下眼簾,長睫在燭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隻是我單方麵罷了。"
海東珠聞言一愣"那他今夜來此?"
雲想容指尖輕絞袖口,聲音輕若蚊鳴"是我主動邀請他來的。"
"原來如此。"海東珠恍然大悟,紅唇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也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怎會懂得雲想容這般成熟女子的心思?
估計單純的以為,雲想容真的隻是邀請他來做客的。
這麽說,莫不是她們壞了雲想容的好事?
"雲想容。"鐵木蘭卻有些皺起眉頭,開口道,"你這樣做,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便是白日邀他來都可,偏要大半夜留人在此?你就這般"
話語在喉頭滾了滾,終是吐出,"寂寞難耐?"
雲想容嘴角微微抽搐。
她正是怕旁人這般議論紫嫣,才咬牙擔下這荒唐名頭。
若早知如此,斷不會讓那丫頭深夜將人帶進樓來——更何況今夜還有這些貴客在!
"我"素來從容的雲想容此刻竟語無倫次,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隻是想見一見他,沒準備真的做什麽"
"那更該白日相見啊!?"鐵木蘭抱臂提醒道,"他畢竟是個男人,又不是我們這些女子,何至於惹出這等誤會?"
沙棠靜靜注視著這一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鎏金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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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長察言觀色的她,總覺得此事還是蹊蹺——以雲想容的玲瓏心思,怎會犯這等粗淺錯誤?
江黛倒是垂眸不語,覺得此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心頭卻對那素未謀麵的李當歸無端泛起一絲不喜歡——一個女子深夜邀請他,他便真敢答應?
怕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她在心底暗忖。
一個少年郎,麵對這般邀約竟毫不推拒,想必是深諳此道的老手。
說不定他才是什麽都懂的那個,此刻正在房中暗自得意,就等著雲想容按捺不住主動尋去,他好坐享其成。
這念頭一起,江黛忽然攥緊了衣袖。
她抬眼望向雲想容泛紅的耳尖,竟生出一股莫名的保護欲。
無論如何,今夜定要將這位姐姐留在此處,絕不能讓那登徒子得逞。
而一旁的陸青崖早已按捺不住,兩端發髻隨著她憋笑的動作亂晃。
她才不在乎真相如何——這等香豔秘聞越是離奇才越有趣!
原來將軍府外的世界這般精彩,她也算是見了世麵了。
改日定要會會那個李當歸
她暗自盤算,眼中閃著狡黠的光非得給他豎個大拇指不可!
雲想容指尖輕顫著撫過鬢角,聲音裏帶著幾分懇求"我我們還是別說這件事了。"
燭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我不會和他表明心意的,等明日他一走,這件事就算"
"別呀!"海東珠突然探身,珍珠耳墜在動作間劃出流光,一把攥住雲想容的手腕,"你不說怎麽行?"
她眼中閃著真摯的光,"難道真要一輩子這麽孤獨終老?"
雲想容猛地抽回手,素來溫婉的嗓音罕見地帶上幾分淩厲"你別說了!這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我我不會亂來的。"
"那——"海東珠眼波流轉,忽然壓低聲音,"我去幫你說?保證"
"不行!"雲想容幾乎是脫口而出,"絕對不能讓他知道!"
海東珠紅唇微翹,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那你今夜邀他來此,不就是在給他暗示?"
"我"雲想容語塞,素白的頸間已泛起薄汗。
早知如此,就該在樓上廂房安歇,何苦要下樓查看?
如今倒好,平白惹來這般難堪。
就在這尷尬之際,沙棠忽然輕叩茶案,終於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東珠姐,"她溫聲開口,目光卻銳利如針,"你們方才不是說,最初接待你們的是一位叫紫嫣的姑娘?她現在人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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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虎城東南方向,幾百裏外,群山環抱處藏著個名叫青林村的小村落。
這裏人煙稀少,土牆茅舍間難得見到青壯年的身影——大多跟著過往商隊去了數百裏外最繁華的白虎城,或是更西邊的玉羅城謀生。
留在村裏的,隻有些拄著拐杖數日頭的老人,和幾個總在村口老槐樹下玩石子遊戲的孩童。
村裏人都記得,約莫幾十年前,河邊總蹲著個擺弄木塊的瘦小男孩。
那是木匠吳老四的獨子。
吳老四本名無人記得,隻因在家中行四,村裏人都這麽喚他。
這木匠帶著媳婦去白虎城討生活時,把兒子托給了堂叔照看。
後來聽說被征了兵,派往北方邊境,再沒回來。
留下了這麽一個孩子。
那孩子生得瘦小,卻從不肯跟其他孩童玩耍。
村東頭的老柳樹下,總能看到他蹲在河灘上,用撿來的碎木料拚拚湊湊。
十歲那年春天,他用廢料做出了個會自己劃水的小木船。
當那船順著溪流"咯吱咯吱"地擺動木槳時,驚動了半個村子的人來看熱鬧。
"了不得啊。"村長拄著棗木拐杖,望著溪水中漸行漸遠的小船直咂嘴,"這娃娃手巧得很,可惜生錯了地方。"
他摸著花白胡子歎息,"要是有人帶他去白虎城,保不準能進機關坊當個學徒哩。"
溪水潺潺,載著那艘神奇的小船轉過山腳,消失在蘆葦叢中。
男孩蹲在岸邊,沾滿木屑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眼睛裏映著粼粼波光。
那時節戰火連天,大城裏的人都在東躲西藏,商隊早已斷了往來。
這偏僻的青林村倒像被世人遺忘的角落,歪歪斜斜的籬笆牆外,連馬蹄聲都許久未聞了。
誰曾想,就在那瘦弱男孩做出小木船的半個月後,村裏來了個怪人。
那人身形異常高大,頭頂輪廓說不出的古怪,像扣了個倒扣的葫蘆。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河邊,盯著擺弄木塊的男孩看了整整一個下午。
男孩全神貫注地削著榫頭,小刀在木料上遊走。
夕陽西斜時,他終於不用一根釘子就拚出了會轉動的木輪。
齒輪咬合的"哢嗒"聲讓他眼睛一亮,髒兮兮的小臉上綻開笑容。
可這笑容突然僵住了——他回頭時,正對上一雙幽深的眼睛。
那怪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三步之外,青白的麵皮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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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抱起木料就要跑,粗布鞋卻在河灘石子上打了個滑。
"你想學真正的機關術嗎?"
沙啞的聲音讓男孩渾身一顫,懷裏的木塊"啪嗒"掉在地上。
他戰戰兢兢回頭,卻見那人抬起右手,"哢"地一聲竟把左臂整個卸了下來。
木屑紛揚中,那截斷臂的橫截麵露出精密的齒輪與機簧,在夕陽下泛著黃銅色的冷光。
男孩一屁股坐進淺灘,冰涼的溪水浸透了褲腿。
他張著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截斷臂懸在暮色中,銅製關節泛著冰冷的光澤。
怪人將胳膊又往前遞了遞,齒輪發出細微的"哢嗒"聲。
男孩哆嗦著伸出手,在觸及黃銅表麵的瞬間又縮了縮。
最終好奇心戰勝恐懼,他抱住了那截斷臂。
借著夕陽餘暉,他看見臂骨內密密麻麻排布著發條與齒輪,細如發絲的銅線纏繞在玉質軸承上——這構造比他見過最複雜的織布機還要精妙百倍。
"這這是怎麽"他手指懸在齒輪上方,不敢真的碰觸。
陰影忽然籠罩下來。
那怪人蹲在他麵前,青白的麵容近在咫尺。
男孩這才看清他的樣貌皮膚像刷了層白蠟,眼珠黑得沒有半點反光,嘴角的弧度總覺得死板的像是用刀刻出來的。
明明與人無異,卻讓男孩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你你不是人!"男孩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蘆葦。
怪人頜首時,頸關節發出"咯"的輕響。
"你竟能看出來。"他的語調平板無波,接過斷臂往肩頭一按,機括咬合的聲響聽得男孩牙酸。"我是"萬裏同風偶",屬人偶傀儡。"他轉動重新接好的左臂,五指開合間銅光流轉,"正是機關術所造——就像你做的這些。"
男孩盯著自己懷裏粗糙的木輪,又看看對方精密的關節,眼睛瞪得生疼。
我做的這些?我哪裏會做“人”啊?
他連想都不敢想!
機關術又是什麽?
男孩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溪水漫過腳踝的涼意讓他打了個激靈。
怪人黑洞洞的眼睛始終盯著他,又問了一遍"你想學麽?"
最後一縷夕陽照在那張慘白的臉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男孩顫抖的腳尖前。
溪水在卵石間汩汩流淌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遠。
男孩盯著人偶黑洞洞的眼睛,過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我能學麽?"
"可以。"人偶的回答幹脆利落,像榫頭敲進卯眼。
"那"男孩咽了咽口水,髒兮兮的手指指向人偶的關節,"我也能做出像你這樣的人麽?"
人偶脖頸轉動時發出細微的"哢噠"聲"不知道。"
它抬起右手,指節間突然彈出一柄精巧的銅尺,"但其他的,可以。"
銅尺在夕陽下劃出一道金光。
男孩突然"撲通"跪進淺灘,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人偶的衣擺"師父!"
從那天起,吳家破敗的院子裏多了個不速之客。
男孩的那位堂叔也不是個簡單之輩,發現男孩家來了個怪人,非但沒有聲張,反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人偶師父不僅教男孩刨鑿鋸銼的手藝,更在月夜裏講述機關之道。
"機關之術,本為濟世。"它冰涼的木手按在男孩發頂,聲音依舊平板,卻莫名讓人安心,"記住,再精巧的機關,若不能利民,便是廢物。"
有時男孩半夜醒來,會看見師父站在月光下檢修自己的關節。
那些精密的銅製部件在月色中泛著冷光,可當它轉頭喚男孩"該練卯榫了"時,語氣又自然得就像村裏教書的先生。
直到這時,男孩才會突然驚覺——正在教自己磨鑿子的,根本不是活人。
這個念頭總是讓他握緊刻刀,學得更加賣力。
深秋的某個清晨,院裏的老棗樹剛落下第一片黃葉。
男孩抱著新做的自動舂米機興衝衝跑進院子,卻隻看到石桌上擺著個桐木匣子。
匣子裏整齊排列著十二把泛著青光的精鋼刻刀,底下壓著張字條
"榫卯之道,貴在相契。"
三年時光如白駒過隙。
當年瘦弱的男孩已長成清瘦少年,指節間布滿細密的刻痕。
青林村的田壟間立著他做的自動灌溉水車,溪邊是他改良的連枷舂米器——這些木製機關讓村裏糧食收成憑空多了三成。
村民們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交口稱讚。
"老吳啊,我家閨女今年十六了"常有村民搓著手湊到堂叔跟前,眼睛卻瞟向院裏專注打磨齒輪的少年。
清瘦少年的那位堂叔樂嗬嗬的假裝聽不懂,總是摸著後腦勺憨笑"娃子還小,還小咧!"
轉身卻望著少年挺直的背影暗想這小子是要當大機關師的料,哪能困在這山窩窩裏配村姑?
少年十八歲那年,一日晨起忽然發現枕邊多了本靛藍封皮的名叫《天工詭錄》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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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泛黃的扉頁,一行朱砂小字如血"心性未定。此書後半慎觀。"
那筆跡蒼勁如刀刻,與當年木匣字條如出一轍。
"是師父!"少年心髒狂跳。
少年沒有在意那行小字,當然手指發顫地直接翻到後半冊——霎時間,連弩機關圖、地刺陷阱分解圖、火藥投射器構造圖如毒蛇般竄入眼簾。
那些精密的殺人機關在紙上猙獰畢現,每個部件都標注著令人膽寒的效能"三息之內貫甲十二重毒蒺藜覆蓋方圓五丈"
油燈接連燃盡三盞。
當第四盞燈的棉芯也開始劈啪作響時,少年布滿血絲的眼睛仍死死黏在書頁上。
他幹裂的嘴唇不住顫抖,卻不是因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戰栗感順著脊椎爬上來,讓他十指痙攣般蜷縮又展開。
月光透過窗欞,將那些殺人機關的陰影投在牆上,仿佛隨時會撲下來擇人而噬。
"這才是"少年嘶啞的聲音在空蕩的屋裏回響,"真正的機關術啊。"
"叔!我要做這個!"少年猛地將《天工詭錄》拍在飯桌上,沾滿機油的食指重重戳在一張繪滿火器的圖紙上。
堂叔湊近一看,手中粥碗"哐當"摔在地上——那分明是具攻城火弩的分解圖。
"這、這是要人命的東西!"
這位四十多歲卻連個媳婦都沒討到,毫無上進心,半輩子都隻知道躲在山村裏混吃等死的堂叔,臉色煞白,胡須都在發抖。
少年卻已經轉身取下牆上的鋼鋸"隻是研究原理。"
鋸齒在晨光中閃著寒芒,"師父說過,知攻方能善守。"
三個月後,村外亂葬崗突然爆出驚天巨響。
衝擊波掀翻了半裏內的茅草屋頂,連祠堂的門板都震裂三道縫。
當硝煙散去時,隻見個焦黑人影從彈坑裏爬出來,咧開白牙哈哈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當夜,二十幾個村民舉著火把圍住吳家院子。
老村長拄著棗木杖直跺地"管好你家那臭小子!再這麽折騰,全村人都得給他陪葬!"
堂叔彎腰賠笑直到火把散盡,轉頭卻把少年拉到柴房"小子,要做就做的隱蔽些。"
於是,少年的工坊便搬到了後山山洞。
他還開始接受一些外來訂單,不問來者是誰,隻要給得起價錢。
漸漸地,有些陌生麵孔開始出現在青林村。
他們或是滿臉刀疤的彪形大漢,或是眼珠亂轉的瘦小男子,總在深夜摸到後山。
原來,他們都是來找那位少年的,也不知到底是誰、又是如何才最先發現的這個奇人。
少年不問來路,隻管收錢交貨。
第一架折疊雲梯讓西邊山上一個黑虎寨的盜匪翻進了玉羅城的糧倉;第三批袖箭在蒼嶺古道留下了七具商隊護衛的屍體。
"小匠人"的名號像野火般在綠林道上傳開。
訂單越來越多,少年工坊裏的油燈再沒熄滅過。
那一日,山道上的晨霧還未散盡,一個眉眼青秀的布衣少女突然從老槐樹後閃出來,雙臂張開攔住少年去路。
"哎!你要去哪?"她聲音發顫,目光落在少年肩上那捆泛著青光的銅管上——那些管壁刻著細密的螺旋紋,分明是改良過的火器部件。
五年前,少年曾為她家做過一架自動篩穀機。
那時木輪轉動揚起的穀屑像金粉般灑滿院落,少女那時還是一個小女孩,還記得他鼻尖沾著木屑的笑容比秋陽還暖。
如今小女孩已經長成了大姑娘,而那雙曾靈巧組裝農具的手,正攥緊捆銅管的麻繩,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大家以前多敬重你"布衣少女話未說完,少年已側身要從她旁邊擠過去。
"讓開,我趕時間。"他眼皮都沒抬,銅管碰撞聲冷得像冰。
"你變了!"少女突然拽住他褪色的衣角,"以前的你會給王婆婆修紡車,會幫村塾做算盤——"
"閉嘴!"少年猛地甩開她的手,銅管"嘩啦"砸在碎石路上。
他額頭暴起青筋,一腳踢飛擋路的山石"你們懂什麽?知道一套精鋼齒輪要多少銀錢?"飛石撞在崖壁上,驚起幾隻寒鴉。
少女踉蹌後退,眼中水光比晨露更亮。
她那失望的眼神比村民的咒罵更鋒利,當少年半夜忽然想起時,開始在工坊裏發瘋般砸東西。
齒輪迸濺,彈簧崩飛,直到滿地狼藉中隻剩那本《天工詭錄》完好無損。
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少年又蹲在油燈前,顫抖的手指一塊塊撿回變形零件。
他已經停不下來了。
秋收祭那天,鑼鼓聲震得曬穀場邊的桂花簌簌飄落。
少年蹲在工坊裏,正給新製的防禦機關裝上最後一片齒輪。
突然,歡慶的鼓樂變成了尖叫。
他扒開窗縫,看見曬穀場上黑衣人如蝗蟲般湧來——他們手中精鋼弩機的螺旋紋在陽光下閃著熟悉的光,正是少年上月那批加錢趕製的"特殊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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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的刀疤臉獰笑著扣動機括,弩箭穿透老村長胸膛時,血珠濺在了剛收獲的稻穀上。
布衣少女就是那時衝出來的。
她張開雙臂護住一個嚇呆的孩童,三棱箭鏃從她後背貫出時,少年手中的扳鉗"當啷"砸在地上。
恍惚間他聽見村民哭喊"都是那瘋子造的孽!"
這喊聲與少女的慘叫混在一起,像燒紅的鐵釺捅進耳膜。
當夜,少年家老屋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山。
少年蜷縮在礦洞深處,聽著遠處此起彼伏的"打死那小畜生"的吼聲。
機油板結的頭發黏在臉上,指甲縫裏的血垢不知是逃跑時刮傷的,還是摳挖岩壁留下的。
《天工詭錄》攤在膝頭,他卻盯著洞頂滲水形成的小窪——水麵倒影裏,布衣少女中箭時揚起的發梢仿佛還在飄動。
防禦機關的齒輪在他腳邊無聲轉動,他再也不會見到那個堵在山路上的少女。
轉機發生在一個雨夜。
少年失足跌入礦洞深處水潭時,懷裏的銅製零件散落如星。
刺骨的潭水灌入口鼻,他胡亂抓撓的指尖隻碰到滑膩的岩壁。
在窒息的眩暈中,脊椎突然爆開撕裂般的劇痛——仿佛有千百根鋼針順著骨髓遊走。
當他掙紮著爬上岸時,濕透的衣衫竟在岩壁上刮出火星。
少年驚愕地發現,自己五指能如鋼鉤般扣進堅硬的花崗岩,而原本漆黑的礦洞在他眼中竟纖毫畢現水珠在鍾乳石尖凝聚的軌跡,石縫中蜈蚣觸須的顫動,甚至潭底沉沒的齒輪上每一道鏽蝕的紋路。
"百足"
一聲古老的歎息直接在他顱骨內回蕩。
少年顫抖著摸向後頸,那裏凸起了一排對稱的硬塊,像某種節肢動物的甲殼。
"難道這就是"他想起村裏老人煙袋鍋裏飄出的傳說,"神力?"
半年後的礦洞已變成詭異的巢穴。
岩壁上掛滿銅絲編織的神經網絡模型,地上散落著仿生蜈蚣的鉸鏈軀節。
少年蓬亂的發間插著幾根探針,正將某種熒光液體注入一具半成品機關生物的眼囊。
岩洞深處傳來齒輪咬合的哢嗒聲,二十四對黃銅機關足在火光中泛著暗金色光澤。
瘦得脫相的男人跪在地上,手指顫抖著扣合最後一塊背甲。
當傳動齒輪發出完美的嗡鳴時,他髒汙的臉上突然滾下兩行熱淚——這具結合了《天工詭錄》技術與"百足"神力的外骨骼,終於完成了。
"完美"嘶啞的聲音在洞壁間回蕩。
機關足像活物般舒展開來,關節處鑲嵌的翡翠軸承閃爍著妖異的光。
男人剛套上背帶,那些機械足就自動調整成支撐狀態,將他嶙峋的身體穩穩托起。
當他試探性地抬起右手,最前端的三對足立即做出反應,帶著他垂直走上潮濕的岩壁。
冰涼的石麵在觸足下飛快後退,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裏混著哽咽,像隻終於破繭的怪誕昆蟲。
男人終於走出了山洞。
他穿過崇山峻嶺,竟然一直走到了百裏外那座巨大的城池——白虎城。
但材料很快耗盡。
沒有收入怎麽辦?
白虎城機關坊的倉庫在三個月內遭竊七次,守衛們隻隱約看到黑影在牆麵上如履平地地爬行。民間開始流傳"蜈蚣妖"的傳說。
晨光透過窗欞,落在工作台細碎的木屑上。
男人低頭打磨著一塊櫸木,刨刀推過處泛起蜂蜜色的光澤。
街坊們隻知道這位吳師傅手藝極好,收費卻便宜,誰家桌椅壞了都愛來找他。
"吳師傅,我家紡車——"
"放門口就行。"他頭也不抬,指節上的老繭蹭過木料紋理。
白日裏的他,就是個沉默老實的木匠。
隻有當夜幕降臨,那些藏在床底下的機關齒輪才會哢嗒作響。
二十四對黃銅足從暗格中舒展,帶著他掠過貧民窟歪斜的屋簷。
王婆的紡車、李家的門軸、孤兒院的搖椅——都在夜色中恢複如新。
最轟動的是給西街老乞丐做的那條木腿。
當那個流浪了半生的老人第一次用新腿奔跑時,關節處的液壓機關發出悅耳的嗡鳴。
"神跡啊!"老乞丐跪在塵土裏,顫抖著撫摸那條能屈能伸的木腿——每一處肌腱紋路都栩栩如生,腳踝甚至能隨著步伐自動調節角度。
他渾濁的眼淚滴在仿生腳背上,"老頭子我下輩子都報答不了"
男人隻是擺擺手,轉身消失在晨霧中。
然而,這一切很快便引起了注意。
直到那個滿月之夜,當他拖著新偷來的秘銀返回家中時,發現三十名全副武裝的嘲風軍士兵正等著他。
“原來你就是那蜈蚣妖?”領頭一個陸姓的將領冷聲道。
那是一場大戰。
男人想反抗,但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數年的心血被砸成廢鐵。
血順著斷裂的銅管滴落,男人拖著半截殘破的機關足爬出白虎城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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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他聽見自己小院方向傳來砸夯般的聲響——那是他給孩子們做的自動木馬被斧頭劈開的聲音。
"妖人的東西!"
"燒了幹淨!"
叫罵聲中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脆響,想必是那個總來討水喝的賣花女摔了他珍藏的茶具。
最刺耳的,是金屬被鐵錘生生砸扁的悶響——他們正在摧毀他給瘸腿乞丐做備用關節的模具。
很快,那個老乞丐的腿也被一些百姓毀掉了,說那是“邪物”。
老乞丐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在不久後的一個冬天,老乞丐趴在街心,那具曾能奔跑跳躍的木腿,如今隻剩幾根扭曲的銅條掛在斷肢處。
雪落下來時,老人伸手想抓住一片雪花,指尖卻在觸及冰晶前就僵住了,老乞丐死了。
男人仿佛一夜之間就對這個世界失去了希望。
他痛恨那些白虎城的百姓,痛恨那些摧毀他心血的官兵。
可是他根本反抗不了,隻能隱忍。
他一邊研究機關術,一邊還開始研究起了其他東西。
三十年光陰在毒煙與機簧聲中流逝。
當年斷裂的機關足,如今進化成了帶倒刺的毒鉤;那些被砸碎的齒輪,重鑄時都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白虎城的井水裏開始出現不明原因的腐臭,守夜士兵總在黎明前發現同伴變成釘滿毒針的刺蝟。
他從少年變成青年,又從青年變成中年,最後從中年變為了一個老者。
他做出了很多危險的東西,也變成了一個很危險的人。
可從未有人抓住過他。
"蜈蚣叟來了!"
在孩童的哭喊聲裏,一些老人們總是會想起那個很多年前會修紡車的姓吳的木匠。
沒人相信他們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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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樓。
紫嫣閣內,沉水香在鎏金獸爐中嫋嫋盤旋。
李當歸聽完了紫嫣為他介紹的,關於蜈蚣叟的神力,以及他擅長機關術的信息,還有他這些年來在白虎城中做的那些臭名昭著的事情。
少年指尖摩挲著演武大會情報卷宗上"蜈蚣叟"三個朱砂小字,忽然抬頭看向紫嫣,問出一個從來沒有人問過的問題——
"這個人,他的真名叫什麽?總不會打小就叫這個名字吧?"
佩劍少年繼續問道“還有那‘壁虎兒’、‘蟾大師’,他們原先都是做什麽的?蜈蚣叟那身機關術,又是跟誰學的?"
紫嫣執壺的手微微一頓,微微搖頭"風雨樓能查到的,方才都已告訴你。"
她將青瓷杯推到少年麵前,"至於他的本名他的來處,時間太久,我們也查不出來,而且,整個白虎城的機關坊都造不出他那些玩意,所以他的師承定然不在城內,至於具體在哪裏,更是無從得知。"
"若你想知道其他四鬼"紫嫣一雙鳳眸裏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我可以去拿給你看,但是,每份資料價值十兩雪花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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