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掙脫桎梏重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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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戰場的廝殺仍在繼續。一個獨眼黑衣人正用牙齒咬開對手的劍鞘,血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另一隻眼裏的紅血絲爬滿眼白,每一次揮刀都像要把胳膊甩脫臼;他對麵的蒼古武者肩頭中了一刀,卻死死攥著對方的刀柄不放,血順著指縫流進對方的傷口裏,兩人扭成一團滾進泥沼,濺起的黑泥糊住了彼此的臉。這些人早已聽不見獨孤戰的喊話,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滑落,滴進眼裏也顧不上擦,瞳孔裏隻剩下對手的影子,像兩盞即將燃盡的油燈,拚著最後一點光亮要把對方拖進黑暗。
    牆角的三個黑衣人還僵在原地。最中間的漢子忽然彎腰嘔吐起來,酸水混著血絲濺在鞋麵上,他卻像沒看見,隻是盯著嘔吐物裏未消化的藥渣——那是今早黑衣人首領強塞給他的“壯膽丸”,此刻在泥水裏泡得發脹,像團腐爛的苔蘚。小個子突然哭出聲,不是嚎啕,是壓抑的嗚咽,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汙往下淌,在下巴匯成小水珠,砸在掉落在地的刀麵上,“叮咚”一聲輕響,在喧囂裏顯得格外突兀。
    獨孤戰的目光從他們顫抖的指尖移開,落在主戰場那道不斷收縮的黑衣陣線。沈堂主忽然低聲道:“那藥囊裏的東西,比刀刃更狠。”風卷著血腥味撲過來,獨孤戰喉結動了動,抬手將披風係得更緊些——殘陽正一點點沉進遠山,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道沉默的界碑,立在血色與未染血的土地之間。
    這些年,他們活得像被扔進一口密不透風的鐵鍋裏,連呼吸都帶著鐵鏽味。頭頂懸著的毒藥丸,是塊磨得鋥亮的巨石,日夜壓得人脊梁骨發顫。每年吞下那所謂的“解藥”時,喉嚨裏都泛著一股甜腥——那甜味是摻了砒霜的蜜糖,滑過喉嚨時像條小蛇,溫順地鑽進五髒六腑,卻在夜深人靜時啃噬著骨頭。暫時的喘息過後,是更深的沉淪,像陷在泥沼裏的人,每掙紮一下,反而陷得更深。
    他們早就忘了掙紮是什麽滋味。晨起時按指令磨劍,劍刃映著空洞的眼;黃昏時按規矩服藥,藥碗碰撞的聲響在空院裏蕩出回音。以為這輩子就隻能做提線的傀儡,線繩攥在別人手裏,連咳嗽都得看主人的臉色。直到此刻,風卷著血腥味掠過臉頰,那股滾燙的腥氣像烙鐵,“滋啦”一聲燙在麻木的皮膚上——主戰場上傳來兵器碰撞的脆響,有人嘶吼著揮刀,有人悶哼著倒下,那些人為了信念死戰的模樣,像一把淬了火的刀,猛地劈開了他們蒙塵的心防。
    人群裏,一個曾是“清風劍派”弟子的年輕人緩緩鬆開了緊握的刀柄。他指節因為常年用力過度而泛白,此刻卻控製不住地顫抖,像初春解凍的河麵,冰層下的水流在悄悄湧動。他左手虎口處還留著練劍時磨出的老繭,那是十年前師父手把手教他練“流雲十三式”時留下的,如今卻握著一把不屬於自己的刀,刀鞘上刻著他從未認過的徽記。
    對黑衣人的恨,像埋在凍土下的火種,被冰雪壓了太久,連他們自己都快忘了。可每當夜深人靜,摸到腕間那道被黑衣人首領燙傷的疤痕,那火種就會“劈啪”一聲,竄起細小的火苗,燎得心口發疼。但他們對邪教的恨,卻是燎原的野火,燒得五髒六腑都在發燙——那些披著道袍的豺狼,當年笑著遞來“入門帖”,轉身就放火燒了清風劍派的牌匾;摸著他的頭說“以後就是自己人”,轉頭就把他爹娘綁在柱子上,逼他親手喂下第一顆毒藥丸。是那些人,親手將他們推進了這不見天日的深淵。
    如今,他們混在黑衣人堆裏,活得像紮在田裏的稻草人。風一吹就晃,雨一淋就散。有人曾是江南“聽雨閣”的少閣主,當年在畫舫上彈琵琶時,指尖能彈出三月的桃花雨,如今指尖隻剩握刀磨出的硬繭,連琴弦都認不出了;有人是“鐵劍門”的獨苗,爹臨死前把家傳的劍譜塞給他,說“別丟了祖宗的臉”,可現在那劍譜早被他藏進了牆縫,連翻看的勇氣都沒有——怕一翻開,就想起爹死在自己麵前時,眼裏的失望比刀傷還疼。
    他們都成了沒了棱角的石頭。被歲月磨,被毒藥蝕,被無形的線繩牽著,眼神空洞得像蒙塵的銅鏡,照不出人影,也映不出月光。這次被推出來充數,不過是黑衣人手裏的幌子,打起來時往前衝,敗下來時當墊背,連死了都不知道該刻個什麽名字在碑上。
    可此刻,看著主戰場那些紅著眼拚殺的人,看著那個青衫武者明明肩頭中了箭,卻咬著牙把劍捅進對手胸膛,看著那個灰衣女子被圍困時,忽然仰天大笑,說“我師父說過,輸人不能輸陣”——他們心裏那口積了多年的濁氣,忽然就想往外衝。有人悄悄挺直了佝僂的背,有人下意識摸向腰間(那裏曾別著師父給的玉佩,後來被搜走了,隻留下個淺淺的印子),還有人望著遠處的火光,喉結滾了又滾,像有什麽東西要從嗓子裏蹦出來。
    風又起了,卷著新的血腥味撲過來。這次,沒人下意識地後退。
    (礦洞頂滲下的水珠子滴在眉骨上,才驚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麵)有人抬手抹了把臉,掌心蹭到結痂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笑出了聲。這笑聲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在空曠的山穀裏撞出回聲,驚飛了崖邊棲息的夜鷺。
    最靠邊的小個子突然蹲下身,手指插進泥土裏狠狠攥了一把——那土是鬆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不像礦洞底的黑泥,永遠濕冷得能攥出黑水。他想起礦洞的鐵鏈勒進腳踝的疼,鐵環磨破的皮肉黏在鏈子上,每次拖動都像扯著筋在走。那時他們挖的鐵礦,紅熱的鐵水倒進模具時,映得洞壁一片慘亮,能照見彼此眼裏的死寂,如今那些刀槍在陽光下崩碎,碎片閃著光落在草葉上,倒像撒了一地星星。
    穿灰布衣的女子用袖口按住嘴,指縫漏出的嗚咽驚得蝴蝶撲棱棱飛起。她腕間還留著勒痕,是當年被捆在冶煉爐邊的印記,此刻那痕跡在風裏泛著淡紅,像條蘇醒的蛇。“看啊,”她忽然抓住身邊人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麵黑旗倒了!”
    黑旗落地的刹那,有人對著天空張開雙臂,任憑風灌進破爛的衣襟。他胸口有塊月牙形的疤,是被礦洞的尖石劃破的,當時血流進嘴裏,腥得他三天沒吃下幹糧。此刻那疤在陽光下泛著淺白,像枚勳章。“咱們挖的礦石,再也鑄不成屠刀了。”他說這話時,喉結滾動,卻沒再掉淚——眼淚早在無數個被皮鞭抽醒的深夜流幹了。
    蠻荒王庭的密探曾像毒蠍般潛伏在礦洞外圍,他們用銀錠換走最純的鐵礦,轉身就刻上魔月的徽記。有次少年偷偷藏了塊碎鐵,想磨把小刀挖地道,被密探發現後,當著所有人的麵,將碎鐵燒紅了按在他手背。如今那密探被按在地上時,少年正站在不遠處,手背的疤在陽光下泛著亮,像塊淬火的鋼。
    風卷著黑衣人的慘叫聲掠過,卻沒人再回頭。有人撿起塊碎石,用力扔進遠處的山穀,聽著那聲脆響,忽然想起礦洞裏永遠隻有鐵鎬撞石頭的悶響。“原來天是藍的。”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眾人抬頭,見烏雲散盡,露出的天空藍得像塊剛淬過火的青金石,連雲絮都白得發脆。
    那小個子從懷裏掏出片幹硬的麥餅,是今早偷偷藏的,此刻掰成小塊分給身邊人。餅渣掉在草裏,引來幾隻麻雀啄食,啄得草葉沙沙響。“吃吧,”他含混地說,“吃完了,咱們去看看日出。”
    這些被黑衣人攥在掌心裏的武者,像掛在礦洞生鏽門閂上的鐵鎖,鎖芯早就被歲月和血汗蝕得坑坑窪窪,每晃一下都發出“咯吱”的哀鳴,死死卡著那扇沉重的石門——他們的眼睛被戾氣蒙成了灰,每天做的事,就是把山民像圈裏的牛羊般趕進礦洞,皮鞭抽在身上的聲響,比鎬頭砸石頭還密集。
    那些山民呢?是被官府戶籍冊漏記的影子,祖祖輩輩繞著山根轉,腳底板沾的泥比家譜的紙還厚,厚到能數出哪塊石頭硌過腳,哪道坡滑過跤,卻連個正經名字都登不上官府的紙頁。蒼古帝國的山脈像頭伏在大地的巨獸,肚子裏藏著幾百萬這樣的影子,呼吸都帶著礦塵的腥氣。
    還記得三十年前那場驅趕嗎?幾十萬山民被鐵鏈串著脖頸,像拖死豬似的拽進礦洞。鎬頭掄到胳膊脫臼是常事,汗水砸在青石上,順著石縫往下滲,年深日久竟結晶成層薄薄的鹽霜,舔一口,又苦又澀,像摻了血的淚。可換來的,是黑衣人蘸著鹽水的皮鞭,是發黴的窩頭掰開來能看見蟲子。每天都有上百人像枯柴般倒下,有的是累得骨頭散了架,膝蓋軟得撐不起身子,一頭栽進礦道深處;有的是被黑衣人用鎬頭砸爛了腦袋,紅的白的濺在礦壁上,沒多久就被新的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