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雲逸臨責王都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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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漸漸弱下去,把眾人的影子縮成一團。殿外的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窗上,嗚嗚咽咽的,像誰在暗處哭。誰都知道,這大殿裏的每句話,都可能像埋在土裏的種子,今夜埋下去,指不定哪日就破土而出,長出誰也料不到的模樣。
暮色像化不開的濃墨,把議事大廳的飛簷染成剪影。燭火在銅鶴燈裏不安地跳動,將慕容副盟主的影子釘在雕花梁柱上——他僵在原地,手指還保持著攥緊袖角的姿勢,錦袍上繡的銀線在光線下泛著冷光,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這……這……”他喉結滾動,目光掃過麵前幾張看似恭敬卻藏著試探的臉。他們的朝珠還在衣襟下輕輕晃,茶盞裏的熱氣早已散盡,唯有檀香在空氣中浮沉,把這突如其來的提議烘得愈發燙手。他比誰都清楚:這“秘密加入”的說法,看似給了台階,實則是把武林盟架在火上烤——答應了,便是越權;不答應,又怕寒了眾人的臉,讓本就微妙的局勢徹底散了架。
急促的腳步聲從長廊盡頭傳來時,地磚上的青苔都仿佛顫了顫。雲逸的玄色勁裝還沾著夜露,腰間的佩劍未及解下,劍穗上的玉墜隨著他的喘息輕輕撞著鎧甲。他剛在演武場練完劍法,指節還凝著薄汗,聽到通報時心裏咯噔一下:難不成武王的擔憂成了真?
跨進大廳的瞬間,他敏銳地捕捉到空氣裏的僵持。月尚書的朝服袖口沾著點墨痕,想必是剛才在紙上反複塗改過說辭;嘉寶國尚書的茶蓋斜斜擱在碗邊,顯見得心思根本不在品茶上;而慕容副盟主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像極了被難題困住的學童。
“雲盟主。”月尚書率先起身,袍角掃過案幾,帶起一陣風。他臉上堆著笑,眼底卻藏著掂量,“我們幾個合計著,眼下這局麵,總需要個人挑頭穩住盤子。您看……”
雲逸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燭火在他瞳孔裏明明滅滅,映得那道劍眉愈發鋒利。他自然明白這“暫時擔任”背後的重量——是信任,也是枷鎖。可當視線落在慕容副盟主那鬆了半口氣的神情上,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裏(那夜色裏藏著多少雙等待方向的眼睛),他忽然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諸位的心意,雲某領了。”他的聲音像淬過冰的鋼,在寂靜的大廳裏撞出回音,“但盟主之位,從不是私相授受的物件。”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沉靜,“不過眼下國難當頭,既然大家信得過,雲某願以副盟主之名暫代協調之責。至於將來……”他看向眾人,眼神清亮如星,“自有公論。”
話音落時,檀香恰好燃盡了一段,灰燼輕輕落在香爐裏,像落下了一顆定心丸。
雲逸指尖在案幾上輕輕叩了兩下,目光掃過幾位尚書臉上那轉瞬即逝的狡黠,竟恍若未覺。他頷首應下時,玄色袍角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懸掛的玉佩——那是雲溪郡的暖玉,被體溫焐得溫潤。“既如此,我暫代幾日便是。”話音剛落,便轉身往殿外走,靴底碾過地磚縫隙裏的塵灰,留下兩道淺痕。他心裏正盤算著午後的事,壓根沒留意到身後幾人交換的眼神,像一群偷啄了穀粒的麻雀,眼底閃著秘而不宣的光。
自回王都這半月,雲逸腳不沾地。晨光剛漫過天雲山莊的飛簷,他就得披著朝露去兵部核軍備清單,指尖劃過密密麻麻的軍械名稱,連弓弩的弦長都要親自量過;午後轉去戶部對賬,算盤打得劈啪響,額角的汗珠滴在賬本上,暈開一小片墨漬也顧不上擦;直到暮色浸藍了窗欞,還得在燈下修改州府送來的賑災文書,筆尖在紙上沙沙遊走,時不時停下來揉一揉發酸的後頸。
此刻他終於鬆了口氣,步子也輕快起來。路過街角的糖畫攤時,還特意買了隻銜著靈芝的小鹿,用油紙包好揣進袖袋——那是司徒蘭上次提過想看的樣式。想起她前日托人送來的桂花糕,此刻大概正擺在天雲山莊的食盒裏,糯米香混著桂花香,得趁熱吃才最好。
天雲山莊的朱漆大門虛掩著,推門時銅環撞出清脆的響。院角的石榴樹掛著幾個紅燈籠似的果子,雲逸摘下一個拋給廊下的風尚武,後者穩穩接住,果皮被陽光曬得發亮,能映出兩人的影子。“去備車,”雲逸揚聲喊道,袖袋裏的糖畫被體溫烘得微微發軟,“先去聽音坊轉一圈,再去西市買兩串糖葫蘆——江鶴不是念叨著那家老字號嗎?”
他踏過青石階時,忽然想起雲溪郡的祖宅。此刻母親該正坐在葡萄架下擇菜,竹籃裏的豆角鮮靈得能掐出水,父親則在曬穀場翻曬新收的穀子,木耙劃過穀粒的聲音,隔著千裏也仿佛能聽見。那裏的門檻被幾代人踩得光滑,牆角的青苔年複一年綠得厚實,不像王都的地磚,再精致也透著疏離。但轉念一想,司徒蘭正站在正廳的雕花木窗前,手裏捏著他寫的便條,嘴角彎起的弧度,比院外的秋陽還要暖。
“磨蹭什麽?”雲逸回頭笑罵,見風尚武還在擺弄那隻石榴,“再晚些,聽音坊的新曲該開場了。”軍械的冰冷、賬目的瑣碎,在此刻都化作了袖間的糖香,混著秋風裏的桂花香,釀出幾分難得的鬆弛。
雲逸接來的雲家小輩們,此刻正簇擁著走在大街上。十六七個半大的少年郎,身著統一的青布勁裝,腰間別著製式相同的短刀,步伐齊整如刀切。最前頭的幾個已經長開了身量,眉眼間帶著雲家特有的英挺,偶爾低聲說笑時,露出的虎牙又泄了幾分少年氣;稍小些的跟在後麵,背著半舊的書篋,時不時踮腳往前看,眼裏閃著對王都街景的好奇。
這一行人剛拐過街角,就像一叢驟然挺立於繁花中的青竹,瞬間攫住了整條街的目光。往來行人不自覺放慢腳步,連挑著貨擔的商販都頓了頓——這些少年身上沒有尋常年輕人的跳脫,也不見初入王都的局促,脊背挺得筆直,袖口挽得齊整,走在喧囂裏,竟透著股靜氣。那是在雲家老宅的晨露裏練過劍,在祠堂的家訓前站過樁,才養出的沉穩,混著未脫的青澀,反倒成了最打眼的風景。
街邊的茶樓上,有人指著他們笑:“看,定是雲家的小子們,這氣派,跟他們家那位宗主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風之國王都的這條主街,此刻正被潮水般的年輕人填滿。他們或背著書篋,或揣著卷軸,臉上帶著趕考般的急切,往街尾的書院區湧去。王都的書院當真多如繁星——街東頭的“明誌學宮”飛簷上雕著銜珠的瑞獸,門楣上“格物致知”四個大字被晨露洗得發亮;街西的“崇文書院”則爬滿了青藤,門口的老槐樹下,總坐著幾位捋須講學的先生,引得圍聽的少年頻頻點頭。
江鶴當年就讀的“聚賢書院”就藏在巷弄深處,此刻正有穿月白長衫的學子抱著書冊出來,與雲家小輩們擦肩而過時,還彼此拱手行禮。江鶴的妻子文氏,此刻正站在自家綢緞莊的二樓窗前,看著這熱鬧景象,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窗欞上的雕花。她娘家文家的產業,確實如枝繁葉茂的古槐——從街頭的胭脂鋪,到巷尾的糧行,甚至碼頭的貨棧,都能看到文家的名號。當年她在聚賢書院與江鶴同窗,一個精於商策,一個善算賬目,先生總笑他們:“你二人合璧,將來定能盤活半個王都的生意。”如今想來,倒真應了這話。
文氏望著雲家小輩們遠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江鶴還念叨:“該請雲逸家的小子們來鋪子裏坐坐,讓他們瞧瞧賬本上的學問,可比死記硬背有意思多了。”她忍不住彎了彎唇,轉身叫丫鬟:“去備些新出的桂花糕,等下送到雲家別院去——就說,歡迎新來的弟弟們嚐嚐王都的味道。”
文氏家族的茶鋪開在臨水河街,烏木招牌上“文記茶行”四個字被常年的茶氣熏得發亮,推門便是滿室蘭雪茶香。後院的晾茶架上,新采的碧螺春正舒展著蜷曲的嫩芽,陽光透過竹簾篩下斑駁的光,照得茶葉上的白毫像撒了層碎銀。文氏的布莊則藏在巷尾,雕花木門後,幾匹蜀錦在晨光裏流淌著水紋般的光澤,掌櫃的正用象牙尺量著一匹蘇繡,絲線在布麵上繡出的牡丹,花瓣邊緣泛著自然的暈染,像是剛從枝頭折下般鮮活——這是文家獨到的“活水染法”,用晨露調和染料,染出的布匹總帶著幾分濕潤的靈氣,在北地的綢緞行裏獨樹一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