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重逢敘情亂世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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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樓的樓梯是沉香木做的,踩上去發著沉潤的香。最裏間的紫檀櫃上了三把鎖,鑰匙分別由三位長老保管。雲逸曾跟著長老上去過一次,至今記得那些泛黃的絹本——《流雲劍》的劍譜裏夾著風幹的花瓣,是創劍者當年練劍時隨手夾進去的;《奔雷掌》的批注頁上,有前輩用朱砂畫的小人,正歪歪扭扭地演示發力姿勢。
    “想摸那些絹本,得先過三關。”雲逸的聲音壓得低了些,“第一關是貢獻度,至少得夠點亮門環上的整朵蓮花;第二關得有兩位副盟主聯保,他們要在薦書上按血印,出了岔子得連坐;最後一關最狠,得在演武場當著長老的麵,把現有的功法練到‘化境’——就像陳長老說的,‘連掃地都能練出掌風,才算摸到門檻’。”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片幹花瓣,是從《流雲劍》裏掉出來的:“你看這花瓣都成標本了,可練劍的人早就化成灰了。但隻要這些絹本還在,他們的功夫就不算死,對吧?”
    窗外的光穿過藏經樓的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影。有人低頭看著自己腰牌上那半亮的花瓣,忽然握緊了拳——總有一天,要讓整朵蓮花開在門環上,讓指腹觸到那些帶著花瓣香的絹本,讓那些風幹的時光,在自己的招式裏重新活過來。
    天刀盟的貢獻度,從來不是伸手就能摘的果子。任務榜前總圍著黑壓壓的人,最上麵的鎏金任務牌泛著冷光,“剿滅黑風寨餘黨”“護送商隊穿越迷霧森林”“尋回失竊的鎮派玉佩”……每個字都像紮在荊棘叢裏的刺,得淌著汗、拚著勁才能拔下來。有次李師弟為了搶“夜探古墓”的任務,帶著傷跟野狼周旋了半宿,回來時胳膊上的血把任務牌都染紅了,那枚換來的貢獻度令牌,至今還在他懷裏揣著,邊角磨得發亮。
    議事大廳的燭火燃到第三輪時,燭芯積了厚厚的黑灰。眾人的爭論聲撞在梁上,又彈回來濺在每個人臉上——張堂主拍著桌子說該優先接護送任務,穩賺貢獻度;劉副盟主卻攥著邊境急報,聲嘶力竭道:“蠻荒部落都快打到城下了!再不馳援,守將的血都要流幹了!”唾沫星子混著燭油濺在地圖上,把“蠻荒境”三個字泡得發漲。直到雞叫頭遍,雲逸把拳頭砸在“馳援”二字上,眾人才猛地安靜,各自領了任務牌,靴底碾過地上的燭淚,匆匆消失在晨霧裏,像一群銜著使命的歸鳥。
    天剛蒙蒙亮,雲逸就牽著那匹叫“疾風”的黑馬候在山口。馬鞍上綁著他連夜縫的荷包,裏麵塞著母親愛吃的桂花糕,碎渣子從布縫裏漏出來,沾了他滿手甜香。疾風不耐煩地刨著蹄子,他卻總覺得馬跑得太慢,幹脆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往前衝,手心被韁繩勒出紅痕也不管——十三年了,記憶裏母親的臉還是梳著雙丫髻的模樣,不知如今是否添了白發?
    那座涼亭果然如記憶中那般,青瓦翹角沾著晨露,亭柱上的“歸燕”二字被風雨洗得發白。亭中石桌上,兩個老者正對著棋盤較勁:穿青衫的執黑,指尖捏著棋子懸在半空,指節因用力泛白;穿藍布衫的眯著眼,喉結滾動著,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楚河漢界”四個字上,暈開一小片深色。黑子剛落在“帥”前一步,藍衫老者突然拍案大笑:“輸了輸了!張老哥這步‘回馬槍’,我竟沒看出來!”
    雲逸的心跳突然堵住了嗓子眼。青衫老者轉過頭,鬢角的白發在風裏飄,臉上的紋路跟他夢裏刻的一模一樣。他剛要開口,喉嚨卻像被桂花糕噎住,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從老者身後探出頭,手裏還攥著塊沒吃完的米糕,看見他時,米糕“啪”地掉在地上——
    “小逸?”母親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父親手裏的棋子落在棋盤上,黑子白子滾了一地,有顆撞在雲逸的靴尖上,停住了。
    晨霧從山穀裏漫上來,把涼亭裹成一團白。雲逸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把他架在肩上看棋,母親則在亭柱上刻他的身高記號,說“等柱子刻滿了,咱小逸就長大了”。如今那記號已經快到亭頂,而他終於長成了能為他們遮風的模樣,伸手時,摸到母親鬢角的白發,指腹下的觸感,比棋盤上的棋子更硌心。
    晨霧尚未散盡,涼亭的石桌上還凝著層薄霜,黑白棋子散落如星,其中一枚黑子恰好卡在青石板的縫隙裏,像是這場對弈留下的最後驚歎號。穿青衫的老者正屈指欲拾,眼角餘光瞥見亭外立著的身影,手猛地一頓——來人身形挺拔,玄色勁裝外罩著件月白披風,正是雲逸。
    “盟主!”兩人齊齊起身,動作間帶起的風掀動了棋盤邊的茶盞,殘茶潑在“將”位的白子上,暈開一圈淺黃。他們鬢角的白發在晨光裏泛著銀輝,臉上溝壑縱橫,卻偏有雙清亮如少年的眼,此刻正帶著驚惶與恭敬,微微躬身時,腰間的青銅令牌撞出輕響——那是護法堂特有的“鎮嶽令”,隻有宗師境以上的高手才有資格佩戴。
    雲逸連忙上前扶住兩人,指尖觸到他們袖口的補丁,那是常年握劍磨出的磨損痕跡。“李老、王老,”他聲音裏帶著笑意,眼角卻還沾著趕路時的風塵,“我就是來歇腳等個人,哪敢勞煩二位起身。”
    李老黝黑的手背青筋暴起,聞言嘿嘿一笑,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盟主這話折煞老漢了,咱哥倆在這亭子裏耗了半宿,早該挪挪筋骨了。”王老則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層層揭開,裏麵是兩塊溫熱的麥餅,還帶著芝麻香:“剛從山下鋪子買的,盟主墊墊肚子?”
    雲逸接過麥餅的手微頓,餅皮的溫度透過指尖漫上來,恰如幼時母親塞給他的早點。他正想道謝,眼角的餘光卻撞上了遠方塵煙——官道盡頭,一支商隊正緩緩蠕動,為首的兩匹棗紅馬格外紮眼,馬背上的人穿著靛藍粗布褂子,袖口卻繡著暗金色的雲紋,那是雲家特有的記號。
    “來了。”雲逸喉結滾動,麥餅在掌心捏出了指印。
    商隊漸近,馬蹄踏碎晨露,為首的婦人忽然勒住韁繩,鬢邊的銀釵在晨光裏閃了閃——那釵子雲逸認得,是他十歲生辰時用第一筆賞金買的,上麵鑲著顆不值錢的琉璃珠,母親卻戴了十幾年。“小逸?”婦人的聲音劈了個叉,手裏的馬鞭“啪”地掉在地上,緞麵的褡褳敞開,露出裏麵疊得整整齊齊的、給雲逸做的新棉袍。
    雲逸隻覺得眼眶一熱,剛要邁步,母親已經從馬背上翻下來,裙裾掃過帶露的草葉,撲過來時帶起一陣皂角香——還是他慣用的那種,混著點桂花味。“慢點!”雲逸伸手去接,卻被母親緊緊箍在懷裏,她的肩膀在抖,鬢角的白發蹭著他的臉頰,像帶了刺的溫柔。
    “都長這麽高了……”母親的聲音悶在他頸窩,帶著哭腔,“去年托人帶的棉襖還合身嗎?我又加了層棉絮……”父親站在一旁,手裏還攥著商隊的賬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想說什麽,最終隻化作一句:“回來就好。”
    亭外的露珠順著茅草尖滾落,滴在司徒蘭的手背上。她悄悄退開兩步,看著雲逸母親用袖口擦去兒子臉上的灰,看著雲父笨拙地拍著女婿的肩(後來才知那是同行的堂姐夫),看著那群穿著粗布衣裳的“商人”紛紛卸下行囊——三叔從褡褳裏掏出個木匣子,裏麵是雲逸愛吃的蜜餞;堂姐則舉著支糖葫蘆,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那糖衣在晨光裏閃著琥珀色的光。
    李老和王老不知何時已退到亭柱後,李老正給王老遞煙杆,火星在晨霧裏明滅。“看這光景,”李老咂了口煙,“咱盟主總算能吃頓熱乎的家常飯了。”王老沒接話,隻是望著那團相擁的人影,悄悄把剛撿的黑子塞進了雲逸方才坐過的石凳縫裏——那位置,恰是棋盤上的“帥位”。
    馬蹄踏過青石板路,發出“嗒嗒”的輕響,濺起的泥水偶爾沾在雲逸的靴筒上,他卻毫不在意。身下的“踏雪”是匹難得的良駒,鬃毛被風拂得飛揚,襯得他玄色騎裝愈發挺拔,腰間佩劍的穗子隨著馬匹起伏輕輕擺動,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側臉,將下頜線勾勒得愈發清晰。
    “前年初春,你三叔家的丫頭出嫁,嫁妝裏那套鎏金茶具,還是你托人送來的吧?”雲父的聲音帶著些微沙啞,他騎在一匹栗色老馬身上,韁繩握得很穩,目光落在雲逸身上時,既有驕傲又藏著牽掛,“當時她紅著臉跟我說,‘二叔家的哥哥就是厲害,出手就壓過了鎮上所有商戶的禮’。”
    雲逸勒了勒韁繩,讓“踏雪”放慢腳步,與父親並行,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不過是順手的事。倒是去年冬天,聽說北境雪災,家裏捐了三車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