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巢州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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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次日,張海山來到老賈小院時,已是午飯時分,小院在國道的路北。一幢兩層樓的房子,門口的水泥地麵幹淨的一塵不染,沿牆角擺了幾盆月季花。一對從鄉下收來的石臼窩子灌滿了水,上麵飄著幾片圓潤的小荷葉。看得出老賈的日子過得滋潤,他想這一趟是來對了,於是一進門就大聲喊:“賈老三,賈石頭!”
    屋裏應聲伸出一個光頭來,一隻手摘下老花鏡,盯著海山看。但海山立馬認出老賈來,繼續打趣道:“你個賈石頭變成賈光頭了?”
    這讓老賈一下子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在浮槎鎮收蜂產品時,幫過大廟鄉一戶建房的農家弄過幾車石頭,並由此得了個“賈石頭”的稱號,而眼前的來人正是大廟鄉的張海山了。
    老賈笑眯眯地問:“你真稀客呀,怎麽就想起我來了?”
    遞煙,泡茶,老賈猛地想起了飯來,便問有沒有吃。張海山搖搖頭,笑說“沒飯吃了”。
    “走,今天帶你去吃國道魚。”老賈拉著張海山出來,門也不關,隻朝樓上喊一聲:“小楊,我們出去吃了。”樓上有女人的聲音應著知道了。
    “還是小嫂子好啊!”出了門,海山忍不住調侃一下老賈。老賈會心一笑,說好多年了。
    兩人在路邊的“國道魚”館裏坐下來時,感慨時光飛逝,十多年未見,把各自的變化說了一通。
    關於孩子畢業分配的事,老賈卻一言不發。那餐飯,張海山吃的心神不寧,覺得老賈像是胸有成竹,又覺得不可能如此簡單。讓老張的心一會天上一會地下。終於吃完飯,老賈才告訴老張,他從“二輕局”下來之後,有一批同事就轉到“企業辦”,也就是後來的“鄉企局”。所以,那裏人和他都很熟悉。
    “比在原單位還熟,你就放心吧。”
    這句話讓張海山一直懸著的心軟著陸,一切安穩祥和。
    吃完飯回到老賈小院裏,張海山看花看草都格外順眼。老賈留他多坐一會,他也不肯,迫不及待的要乘車回去,望望頭頂上的藍天白雲,是很久沒有過的爽快呢!
    臨走時,他沒忘跟小楊打一聲招呼,還自薦道:“我是老張,大廟的養蜂專業戶”。樓上響起小楊恍然的盛情挽留。海山連忙搖手,說回去還有很多事要忙,然後逃跑一樣地跳出小院,坐上公交,直奔車站。
    回到家,大秀看到海山得意洋洋,便低眉順眼地服侍著海山,心想那個老賈真有兩下子嗎?卻不敢問結果的話。
    直到張海山也憋不住感慨,多虧跑了這趟,然後如此這般一一道來。
    直到深夜,老張兩口子還在盤算著把今年剛收上來的新花生米加工成五香味的,鄉下人隻能用一些土特產來托人找關係了。
    最肥的老母雞,最大的花生米,最香的菜籽,都是用來鋪一條進城的路啊!
    第二天,海山在家裏分揀花生米,把那些鄒皮的小粒花生米挑下來,半天塞一顆進嘴裏。海山心情很好,那些揀好的花生米看起來大小均勻,仿佛是兒子的作業成績,老師肯定能看上眼的。
    他正陶醉在得意洋洋的幻想裏。突然,小賣部跛腳的老婦人隔著院門大聲喊:“海山,你家來電話了。”張海山一下子站起來,他昨天才把小賣部的號碼給了老賈,這電話一定是他打來的。海山三步並做兩步趕過去,一把抓起話筒,裏麵沒人說話,隻有一陣腳步聲。他連忙“喂喂”喊了兩聲,仿佛要把遠去的腳步拽住。電話那頭果然響起老賈熟悉的聲音:“老張啊……”
    老賈告訴他,這一批學生的手續都壓在“鄉企局”裏,原則上是統一分配。但是因為不同地區經濟條件不同,單位好壞更有差別。考慮到每個人想法不同,現在“鄉企局”實行推薦製。把學生推薦給合適的用人單位,用人單位考察學生的能力,雙向選擇。
    張海山聽到“推薦製”,“雙向選擇”,便一句也聽不下去,仿佛是落水的人耳邊咕咕嚕嚕什麽也聽不清。但他還是很清醒地問“那孩子的事怎麽弄呢?”
    老賈告訴海山說如果不著急,就先等等,著急的話,他明天或者後天去趟“鄉企局”找老張。老張,原來也是浮槎鎮財政所的老會計,因為業務能力強調到市局裏來了,現在是“鄉企局”的會計師,以前他和張會計關係好到夥穿過一條褲子。
    海山聽得很激動,連聲說:“現在就很著急呀。”仿佛這就要取一條褲子來,看他們夥穿才放心。然後又懇請老賈跑一趟才千恩萬謝地掛了電話。
    晚上,海山兩口子商量著,托老賈找關係,禮品必須要雙份的了,老賈找的張會計,張會計有,老賈也要有一份。
    至於冬天留一點自己喝酒,海山說送出去給別人喝,比自己喝還痛快。為了孩子他恨不能割下身上的肉呢,嚇得大秀趕緊把刀藏起來。
    二
    國慶節過後的一天上午,大廟鄉通往蓮花村的砂石路上,行駛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小汽車。桑塔納中規中矩、板板正正的車型,在那個年代是富貴和權力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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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車裏坐著一個身材發胖的老者,所剩無幾的頭發一律梳向背後,一絲不亂,他正慢條斯理地對著後排的老賈說著話。窗外是大片的農田和屋舍,透過黃葉掛滿枝頭的樹梢,可以看到農家院子裏,婦人趁著晴好的天氣晾曬山芋片。那是剛剛收獲的紅薯,切成一片片塊狀,晾在門口小院空地上和矮小的鍋屋頂上,一隻大公雞不分早晚隨意地喔喔喔叫著。
    “老賈,這山芋片煮粥好哎!”
    前排老者看著窗外對老賈說。老賈忙忙稱是,“那是,張老。那年我在大廟這一帶收王漿,一天早上去了一戶人家。正趕上山芋片粥,我一下就幹了三大碗,好香啊!”
    說得前排老者微微笑起來,他仿佛看到老賈稀裏嘩啦貪吃的模樣。
    坐在前排副駕駛上的,正是“鄉企局”的張會計師。會計師稀疏白發,年屆退休了。今天他去大廟財政所,帶上老賈過來看一看張誌平。即便是受人之托,謹慎的老會計也要先目測一下孩子。
    他們坐著黑色的桑塔納到了蓮花村路口時,已是家家戶戶吃午飯時分。村裏大人小孩都很好奇,一年難得見一次車輛的砂石路上,今天居然停了一輛嶄新呈亮,可以照見人影的小汽車呢!
    從車裏下來幾個幹部模樣的人,村裏男男女女的眼光像是在看一塊超大的口香糖,然後目光被口香糖黏住,拉的好遠。
    “口香糖”們終於進了村,去了張海山的家。
    幹部開車去誌平家的轟動,跟上次誌平考取大專一樣,雖然過去了五年,一直保溫,頃刻成為“沸點”話題。五年前誌平上大學報到時,那是天快亮的時候,張家人放著鞭炮,讓誌平走過村前的小橋,上了大路,從此路就越走越亮堂。
    這次,是全村人在午飯時分,都伸頭看見一輛發亮的小轎車帶著幹部來到張海山家了,立馬有人斷言,那是領導來請張誌平去上班呢,仿佛自己是領導秘書。
    三
    張海山是昨天晚上聽老賈說的,今天張會計來大廟鎮,到時候他會跟著一道過來看看誌平,張海山便激動而忙亂地準備起來。
    他天沒亮就挑著擔子上街買菜,雞鴨魚肉,樣樣齊全。必須按照高規格、嚴要求來辦好這次接待。到中午時,早已裝盤的燒雞,水煮魚擔心涼了,就用爐子燒一鍋熱水來保溫。炒菜需要等客人來,再用大鐵鍋現炒現吃。
    誌平看到大家都在安安靜靜地等著,臉上帶著期盼又幸福的神情,都不說話,隻微笑地互相望著,誌平仿佛進了一個蠟像館。
    家族裏主事的老爹在計算著人數,席位的就坐順序,空氣中有種說不出來的緊張,大家都在猜測會來一個什麽樣的重要人物。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是關於誌平工作分配的事,猶如五年前那次填誌願,張家唯一的大學生最重要的工作,誰也不敢造次。生怕說錯一句話,引起整個敗局。
    誌平見沒什麽事,就跟小叔去了村頭路口迎接客人。誌平學著大人的模樣,拿著一包煙,抽出一支來遞給小叔。
    小叔接過來,告訴誌平,敬煙分幾種方式,對尊貴的客人要用雙手,熟人用單手,朋友之間可以遠遠拋過去。
    “以後你去單位上班了,我去找你,你可不能這樣拋煙啊。”小叔開玩笑地說著。
    誌平也嘻嘻哈哈地說,“你放心,你來了我肯定拋。”小叔笑著搖搖頭,他看著遠遠的馬路上,別說小汽車,連個人影也沒有,便讓誌平回家去幫忙。
    誌平回到院裏,老爹坐在板凳上,見誌平回來,便看了看誌平,沒說話,但眼神在問客人到了沒有。誌平攤開手,老爹明白,再次檢查一遍菜肴。
    大家一次次看爐子上保溫的菜冷了沒有,這時,站在村口望風的小叔一頭衝進院子裏,張大嘴巴直喘氣,斷斷續續地說:“來了,來了,三三拉小車子……”。
    大家雖然沒聽明白,但都知道是客人到村口了。於是各自忙碌起來,響聲大作,仿佛蠟像館開了門迎客,都是來來往往的人了。硬菜一盤一盤的端上來,在桌上整齊地擺好,大鍋菜也開始滋滋啦啦地炒起來了。
    老賈在前帶路,張會計跟在後麵,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院子。站在門口的張海山一見到老賈,便猜到後麵的老者是張會計了,立馬迎上去。不等老賈介紹,就激動地說“張老好,勞您大駕了!”明白準確,一點不錯。
    張會計微笑著點頭,慢慢走進客廳,麵對一大桌子菜和滿屋子的人,揮揮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來。他眼光在屋子裏掃一遍,讓人感覺到他用心地跟每一個人都打了招呼。落座之時,老爹不容分說,讓張會計上座,老爹隻是滿臉笑容地對三位客人點頭致謝,幾乎沒什麽話好講。
    倒是海山和老賈,像是前幾天見了麵的話還沒說夠。十幾年沒見麵,兩人的話像是老井裏的水,昨天抽幹了,今天又滿了。
    直到誌平母親過來,她提醒父親今天辦正事,父親才跟老賈停下來。老賈輕鬆地笑笑,悄聲說:“沒事的,弟妹去準備一些山芋片,這是他早上來特意點到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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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誌平母親聽了轉身去準備一口袋山芋片。
    這時,張海山給張會計敬酒,他端著酒杯連聲說著張老請。然後自己一飲而盡,濃濃的誠意超過所有的下酒菜。
    一會海山便滿臉通紅起來,隻是還在勸張會計多吃點,多喝點,並且自謙:“農村人的土菜燒的不像樣子了。”
    然而張會計非常平靜,慢條斯理的端起酒杯抿一口就放下,一邊挑著幾根疏菜,一邊慢慢地說自己也是大廟鎮張家崗人。
    誌平伯父,父親和小叔都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又紛紛誇到張家崗文風好,然後就說出人才呢。話題不引到這個老會計身上,仿佛那句誇張家崗文風好就是風向錯了。張會計滿足地抿了一小口酒,快樂滿足的下酒菜都不用了。
    接著,張會計看著誌平父親,緩緩地說:“今天呢,先來浮槎財政所辦了點事。再者呢,也來看看你們。但是看你們是主要的,財政所的事就那樣,早一天晚一天無所謂。”
    “是的呢,勞駕勞駕”。張海山一邊熱情地感謝著,一邊雙手恭恭敬敬地給張會計敬煙。
    張會計沒再把話題引到分配事情上來,他說了一些大廟鎮和張家崗村,那些走出農村到城市裏的人以及他們的勵誌故事,整個午餐氣氛極其融洽。
    飯後,張會計說想看看誌平的書房,誌平心生忐忑,猜不到老會計為什麽還要看書房。父親便在前麵引路,老賈端著茶杯,陪著張會計進了二樓誌平的書房。
    書房也是個臥室。靠南窗戶有兩排書架,都是誌平大學時候購買的專業書,靠東一麵牆就是文史類的書籍了。
    誌平媽端著瓜子盤上來,將茶杯續滿,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就退出去了。張會計慢慢說道:“早先就知道老家這邊有個小張會計今年畢業,但一直沒機會過來,正巧老賈問過來,竟然跟你是多年的交情,於是順理成章就過來看看。”
    張會計的話說的得體,也平靜自然。但就這幾句話,讓張海山感恩不盡,他忍不住要跟張會計認祖歸宗起來。
    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嘛!轉了一圈,兩人原來還是平輩的兄弟輩分。張海山自認是弟弟,便又以茶代酒敬了張會計這個老哥哥,也讓誌平之後改口叫“巢州大伯”了。
    誌平無比詫異,他想著樓下坐著的那個樸實慈愛的老漢,才是自己的大伯呢。空降的職位容易接受,空降一個大伯像是吃飯噎住了,誌平好不容易吞下去,難受的眼淚汪汪,父親像是一個導演,拍拍兒子的肩膀,讓他別激動,以後大伯是你靠山呢。
    父親讓誌平盡量聲情並茂地喊張會計為“巢州大伯”,仿佛大伯前麵的巢州兩個字是在澄清真假美猴王。
    臨走的時候,張會計在一堆會計書裏抽出一本葛家澍的《工業成本會計》,並大聲對誌平說:“這本書我家也有。”
    誌平頓覺緊張起來,心想老會計到底要考試咯。而成本會計是工業會計裏最繁雜的一門學科。他考試才巴巴及格60分過了關,在心裏直打鼓,甚至阿彌陀佛起來。老會計千萬別考他成本啊!好在老會計沒再繼續問什麽,隻是大概地看了看書架上的書就下樓了。
    等到“巢州大伯”回去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了,誌平和父親恭恭敬敬地送客人進了車裏。該帶的香油、花生米都是雙份的,一切由老賈來分配,最後還特地帶了一口袋山芋幹。
    誌平父親一邊往車後備箱塞東西,一邊說都是自家田裏長的,不稀罕。
    父子倆站在路邊,看著幹幹淨淨黑色發亮的小汽車,在無聲地掉頭,然後轉彎上路。
    秋日下午的陽光,照在村口的樹蔭下一片金光,映紅了車裏張會計和老賈紅彤彤的臉龐,也照映著張海山甜蜜醉態的模樣,他覺得現在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看著鋥光發亮的小汽車,就是小兄弟說的“三三拉”的小車,悄無聲息地從身邊開走。他自信地認為,雖然誌平現在還沒單位,但誌平以後一定要有一輛這樣的車子。仿佛誌平的單位是個汽車廠,每個員工發一輛代步車。
    直到半個多月後的一個星期六,張海山又一次從巢州回來,他興致勃勃地告訴誌平,下周一去湖濱鎮的環湖建材廠上班,雖然不在市區,但離家不算遠,周六周日想回來看看,半天就到了。海山然後又轉頭對趙大秀說,這個廠效益好,比市區國營單位工資還高,另外還有年終獎。
    趙大秀滿意的臉上像開了一朵花。兒子雖然沒能分到市裏的單位,但工資福利都比市裏單位好,她又滿心期待,到底是個怎樣的好單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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