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羿射日
    十日並出的第三個月，洛河的河床裂成了蛛網。後羿跪在河底的淤泥裏，指尖摳起塊曬得發硬的土塊，碎末順著指縫漏下去，像捏著把燒紅的沙礫。不遠處，幾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正用陶罐舀著最後一點渾濁的河水，罐沿結著層白花花的鹽霜。
    \"羿哥，再這麽曬下去，連石頭都要化了。\"逢蒙扛著張裂開的弓走來，他的箭囊空癟癟的，隻有三支磨得發亮的石鏃——那是他們三天來唯一的收獲。
    後羿抬頭望向天空，十個太陽像懸在頭頂的青銅熔爐，把雲絮烤成了金紅色的灰燼。他眯起眼，能看見太陽表麵翻騰的火焰，那火焰裏隱約有三足烏的影子在盤旋，傲慢得像群不知人間疾苦的神子。
    一、灼羽
    第一個被盯上的是排行老九的太陽。這隻三足烏最是頑皮，總愛低空掠過村莊，把屋頂的茅草點燃，看著人們慌亂救火的樣子發出尖利的笑。
    後羿選在誇父山的背陰處埋伏。他的弓是用千年桑木做的，弓弦浸過犀牛的筋腱，在烈日下曬得滾燙。逢蒙蹲在旁邊削著箭杆，白楊木在他手裏發出細微的爆裂聲——空氣太幹燥了。
    \"來了。\"後羿突然按住他的手。
    東南方的天空出現個小小的亮點，很快變得越來越大，熱浪隨著那亮點的移動撲麵而來，連背陰處的石頭都開始發燙。後羿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胸腔裏像吞了團火。
    他抽出支特製的箭。箭杆是用昆侖山上的梧桐木做的，箭頭則是用女媧補天剩下的五色石打磨而成，鋒利處泛著幽藍的光。這是他花了三個月才準備好的武器，尋常的箭射向太陽，隻會像火星掉進熔爐，連點煙都冒不出來。
    三足烏越來越近，能看清它展開的金色羽翼，每片羽毛都像燒紅的銅片。它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突然發出聲鳴叫，聲音裏帶著戲謔——它大概以為這又是哪個不自量力的凡人在挑釁。
    就是現在！
    後羿拉滿弓弦，桑木弓彎成了滿月，弓弦發出瀕臨斷裂的嗡鳴。他的眼睛死死盯著三足烏的左翼，那裏是它羽毛最稀疏的地方，也是唯一可能被射中的弱點。
    \"放！\"逢蒙忍不住喊道。
    箭離弦的瞬間，空氣裏響起道尖銳的嘶鳴，五色石箭頭劃破熱浪，拖著道白煙射向太陽。三足烏慘叫一聲，左翼被射中，金色的羽毛像火星般散落下來，墜向地麵。
    天空中，那個太陽突然黯淡下去，像被吹滅的燭火，沿著歪斜的軌跡墜向西方的山坳。落地時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燃起熊熊大火，連遠處的洛河都被映得通紅。
    其餘九個太陽嚇得縮成一團，卻很快又憤怒起來。它們聚得更緊了，熱浪比之前更加灼人，把誇父山的石頭都烤得滋滋作響。有個太陽突然吐出道火舌，直撲後羿藏身的地方，幸好他反應快，拉著逢蒙滾進旁邊的山洞，才沒被燒成焦炭。
    \"好家夥，真敢動手啊！\"逢蒙抹著臉上的灰，聲音裏又驚又喜，\"這下它們知道厲害了吧！\"
    後羿望著洞外被燒焦的灌木叢，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他剛才明明射中了三足烏，可那太陽墜落時，他隱約看見有道金光從火焰裏飛了出去——那不是三足烏該有的氣息，倒像是某種更古老、更強大的存在。
    二、帝怒
    第二個太陽墜落時，惹來了真正的麻煩。
    那是排行老五的太陽，性情最是暴躁。後羿在華山之巔再次拉弓時，它沒有躲閃，反而朝著箭來的方向噴出團巨大的火球。五色石箭頭穿過火球，依舊射中了它的腹部，可這次，太陽墜落的地方沒有燃起大火，而是裂開了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溝壑裏爬出個渾身燃燒著火焰的巨人，身高百丈，頭生雙角，手裏握著柄巨大的戰斧。他一腳踏碎了半座華山，咆哮道：\"後羿！你敢傷吾兒性命，今日定要你神魂俱滅！\"
    是帝俊，太陽們的父親，東方的天帝。
    後羿握緊桑木弓，手心全是汗。他知道帝俊的厲害，傳說他一口氣息就能吹遍四海，一隻眼睛是日，一隻眼睛是月，連黃帝見了都要禮讓三分。
    \"你的兒子們把人間變成了煉獄！\"後羿的聲音在狂風中顯得有些單薄，\"三個月沒下一滴雨，河流幹涸，莊稼枯死，百姓們快餓死了！你看看這土地！\"
    他指著腳下皸裂的大地，那裏有幾條幹涸的河床上，堆滿了魚蝦的幹屍，像被曬硬的枯葉。帝俊的目光掃過那些屍體，火焰般的瞳孔縮了縮，語氣卻依舊冰冷：\"天道輪回，本就有旱有澇，凡人生死，與我何幹？\"
    \"你是天帝，就該護佑眾生！\"後羿猛地拉滿弓弦，箭頭直指帝俊的眉心，\"否則，不配為神！\"
    帝俊怒極反笑，笑聲震得華山搖搖欲墜：\"區區凡人，也敢教訓我？今日就讓你知道，神凡之別，猶如天塹！\"
    他抬手一揮，無數火球從天空落下，像場密集的流星雨。後羿拉著逢蒙在山石間躲閃，桑木弓被火球擦到，弓弦頓時斷了一根。逢蒙跑得慢了些，胳膊被火星燎到，疼得他齜牙咧嘴。
    \"羿哥，快跑吧！\"逢蒙喊道，\"咱們鬥不過他的！\"
    後羿沒有跑。他看著那些在火球中哀嚎的山精野獸，看著遠處村莊裏升起的濃煙，突然想起臨行前妻子嫦娥的話：\"你射的不是太陽，是百姓的希望。\"
    他從背上解下另一張弓——那是張用自己的脊梁骨打磨而成的弓，是他壓箱底的武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弓弦是用他的頭發混合著精血製成的，剛一展開，就發出龍吟般的聲響。
    \"帝俊，你看清楚了！\"後羿將最後一支五色石箭搭在骨弓上，\"這不是凡人在挑戰神，是公道在討伐不公！\"
    他用盡全身力氣拉弓，骨弓彎成了詭異的形狀，弓弦上滲出點點血珠。帝俊看著那支箭，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他想躲閃，卻發現自己被無數雙眼睛盯著——那是所有被太陽傷害過的生靈的目光，沉重得讓他動彈不得。
    箭射出的瞬間，天地間一片死寂。五色石箭頭穿過帝俊的火焰鎧甲，射中了他的左肩。帝俊發出聲驚天動地的慘叫，身上的火焰頓時黯淡下去，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後羿，轉身化作道金光消失在天際。
    天空中的八個太陽嚇得瑟瑟發抖，再也不敢噴射火焰，隻是呆呆地懸在那裏，像一群做錯事的孩子。
    三、餘燼
    射下第三個太陽後，後羿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骨弓的反噬越來越強，每次拉弓，他的骨頭都會發出咯吱的響聲，嘴角不斷滲出鮮血。逢蒙勸他不要再射了，說剩下的七個太陽已經老實了，每天隻敢放出一半的光芒，人間漸漸有了涼意。
    可後羿知道不行。他夜裏總能夢見那些在幹旱中死去的百姓，夢見洛河底那些幹硬的淤泥，夢見孩子們渴望雨水的眼神。他把剩下的六支箭磨得更加鋒利，箭頭的五色石在月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第四個太陽墜落在東海之濱，激起的巨浪淹沒了三座小島，卻也帶來了久違的雨水。當第一滴雨落在後羿臉上時，他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第五個太陽墜落在昆侖山下，那裏的萬年冰川開始融化，融水匯成溪流，順著山穀流向人間。牧民們跪在溪邊，捧著溪水痛哭，他們的牛羊已經渴死了一半。
    第六個太陽墜落在雲夢澤，沼澤裏的水汽被點燃，燃起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卻也燒死了傳播瘟疫的蚊蟲。幸存的漁民說，他們在火中看到了無數魚蝦的影子，像是在感謝後羿為它們報仇。
    第七個太陽墜落在太行山，山體崩塌，露出了藏在地下的銅礦。工匠們歡呼雀躍，他們終於有材料修補農具，準備耕種下一季的莊稼。
    當後羿準備射下第八個太陽時，嫦娥來了。
    她提著個籃子，裏麵裝著幾個野果和一罐清水。她走到後羿身邊，用袖子擦去他嘴角的血跡，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別射了，羿，你快撐不住了。\"
    後羿看著她憔悴的臉，笑了笑：\"再射一個，就剩兩個了，一個白天出來，一個晚上出來，剛剛好。\"
    \"可你會死的！\"嫦娥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刺骨，指甲縫裏全是血痂，\"骨弓已經開始反噬你的神魂了，再射下去，你會魂飛魄散的！\"
    後羿望著天空中剩下的三個太陽，它們已經嚇得縮成了一團，光芒微弱得像螢火蟲。他摸了摸嫦娥的頭發，輕聲說：\"我射日，不是為了成為英雄，是為了讓你，讓孩子們，能有個安穩的日子過。就算魂飛魄散，也值得。\"
    他掙脫嫦娥的手，再次舉起骨弓。這次，他瞄準的是最大的那個太陽，據說那是帝俊最疼愛的長子。
    箭射出的瞬間，後羿感到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他倒在地上，看著那支箭拖著長長的血光射向太陽，看著那個最大的太陽像斷線的風箏墜下去，看著天空中隻剩下兩個太陽，終於露出了笑容。
    四、曦和
    最後兩個太陽再也不敢胡鬧了。它們一個在白天出來，溫柔地灑下光芒，讓莊稼生長；一個在晚上出來，化作皎潔的月亮，照亮夜行的路。
    人間漸漸恢複了生機。洛河重新漲滿了水，兩岸長出了綠油油的莊稼，孩子們在田埂上追逐打鬧，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
    後羿沒有死，但也差不多了。他全身的骨頭都被骨弓的反噬震碎，隻能躺在山洞裏，由嫦娥和逢蒙照顧。他不能動，不能說話，隻能睜著眼睛看著洞外的天空，看著日升月落。
    有天夜裏，嫦娥坐在他身邊，給他講外麵的事。她說百姓們在洛河邊為他建了座廟，廟裏的神像手裏拿著桑木弓，眼神堅定地望著天空。她說逢蒙成了最好的弓箭手，教孩子們射箭，保護村莊不受野獸侵害。
    後羿的眼角流下一滴淚。他想告訴嫦娥，他不想要什麽廟宇，他隻想和她一起，在洛河邊種幾畝田，過安穩的日子。
    就在這時，洞外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走了進來，她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月光，麵容溫柔得像水。
    \"後羿，我是曦和，太陽和月亮的母親。\"女子走到他身邊，手裏拿著一株發光的草，\"我來謝謝你。\"
    後羿愣住了。他聽說過曦和，傳說她是帝俊的妻子，十個太陽和十二個月亮都是她所生。
    \"我知道你恨他們，\"曦和把那株草放在後羿的胸口，草葉上的光芒滲入他的身體，他感到碎裂的骨頭在一點點愈合，\"但他們本性並不壞，隻是被帝俊寵壞了，忘了自己的職責。\"
    她望著洞外的月亮，輕聲說：\"以前，是我沒教好他們。以後不會了，我會陪著他們，讓他們輪流出來，守護這片土地，再也不會讓幹旱發生。\"
    後羿感到身體裏有了力氣，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竟然成功了。他看著曦和，想問帝俊會不會再來報複，卻聽見曦和說：\"帝俊已經認錯了，他去閉關思過了。以後，天地間的秩序，會由萬物自己來守護。\"
    說完，曦和化作一道月光，消失在洞外。
    第二天清晨，後羿能站起來了。他走出山洞，看見嫦娥和逢蒙正在田裏勞作，陽光溫柔地灑在他們身上，像一層金色的紗。遠處的村莊升起了炊煙，洛河上波光粼粼，幾隻水鳥在水麵上嬉戲。
    \"羿哥，你好了！\"逢蒙高興地跑過來，手裏還拿著剛摘的野果。
    嫦娥也跑過來，撲進他懷裏，哭得像個孩子。後羿抱著她，看著這片重新充滿生機的土地，突然明白了什麽。
    所謂英雄，不是要把所有的敵人都消滅，而是要讓犯錯的人懂得悔改，讓失衡的秩序重新平衡。他射下的不是太陽，是傲慢與任性；他守護的不是榮譽，是萬物生息的權利。
    後來，後羿沒有再拿起弓箭。他和嫦娥在洛河邊種了幾畝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逢蒙成了部落的首領，帶領大家開墾荒地，興修水利。
    人們還是會說起後羿射日的故事，說他如何勇敢，如何射下九個太陽，拯救了人間。但隻有後羿自己知道，真正拯救人間的，不是他的箭，是公道自在人心，是萬物對生的渴望。
    每年的春分和秋分，太陽和月亮會同時出現在天空中。人們說，那是曦和帶著兩個孩子來看望後羿，感謝他教會了它們責任與擔當。
    而後羿，總會牽著嫦娥的手，站在洛河邊，看著那兩個溫柔的光源，露出欣慰的笑容。這，就是他用生命換來的人間，安寧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