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賀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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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庭方聽了探子帶回的消息,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落地。
    也好,天命如此,也免得他再派人動手了。
    賀庭方路過花園時,見到家中三郎正坐在池畔八角亭中,倚案作畫。
    賀三郎一身寶藍雲錦袍,墨發用蘭花紋玉冠束起,身如青鬆,膚若敷粉。
    長安人人皆知,賀三郎美如冠玉,風采翩然。
    如今雖二十有四,但放眼京城,沒有哪個後輩能比得上賀三郎的氣度。
    來賀府給賀庭方拍馬屁的人,都要誇讚一句賀家三郎風華卓然。
    可賀庭方最看不慣的就是自己這個小兒子。
    “父親大人。”賀三郎餘光瞥見賀庭方的身影,冷淡地喚了一聲。
    語氣生疏得仿佛是外人。
    “又在作畫?”
    賀庭方看見案上畫了一半的蘭花,氣不打一處來。
    “成日虛度光陰,無所事事,我賀家怎會養出你這種兒郎!”
    賀三郎像是習慣了父親的態度,衣袖如流雲般掃過案幾,自顧自地斟茶:
    “孩兒不比父親,父親雷霆手段,孩兒望而生畏。”
    賀三郎嘴角勾起一抹譏諷。
    那譏諷中夾雜著怨憤、不甘和不齒。
    賀庭方胸膛因竄起的怒火而起伏,他最看不得賀三郎這副神情。
    “賀晏青!”
    他奪過案上的畫卷,撕毀扔進池中。
    “這麽多年學什麽不好,你偏要去學一個死人!”
    賀庭方真正氣的不是兒子不思進取,而是他知道兒子在學別人。
    在學他死對頭裴定禮的兒子裴淩雲!
    裴淩雲,當年的長安驕子,十七歲高中探花,文采斐然,與薛玉成並稱文武雙璧。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①
    賀三郎比裴淩雲小三歲,從小就以裴淩雲為榜樣,跟在裴淩雲身後學他。
    賀庭方百般訓誡,都不能阻止。
    賀庭方生了三個兒子,小兒子賀晏青最為聰穎,讓他曾寄予厚望。
    但裴家出事後,父子關係就沒有緩和過。
    賀三郎如同報複一般和家中逆著來。
    家中讓他以門蔭入仕,他閑混度日,隻願待在無人問津的閑職。
    家中給他娶妻納妾,他不聞不問,以致於最後和離收場。
    裴淩雲死了,賀三郎變本加厲地去模仿裴淩雲生前的一舉一動。
    他喝茶隻用越州青瓷,翠如千峰碧色。
    他煮茶隻用西山白露,溫香如蘭。
    他穿衣隻著雲錦,光若瀲灩湖麵。
    他作畫隻繪蘭草,畫卷堆滿了數十書箱……
    眾人隻道賀三郎衣食矜貴,卻忘了當初冠絕長安的裴淩雲隻喜歡青瓷,隻喝西山白露,隻著雲錦,隻愛蘭花。
    “一個死了十年的人,你學那晦氣作甚!你到現在還醒悟不了!”
    賀庭方恨不能罵醒兒子。
    賀三郎側過頭,望著被扔進池水中的畫卷,一點點被水浸染,沉入池底。
    像是被賀庭方的話刺痛,絕望和陰霾爬進賀三郎的眼底,他垂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
    “是啊,子信死了。他被你們害死了。”
    賀三郎冷笑,眼尾挑起的神態與年少的裴淩雲如出一轍。
    他踩著十七歲裴淩雲走過的腳印,活出了那個人的影子。
    “這世間無他,我便去做他。”
    “我就是他。”
    賀庭方被氣得麵色發青:
    “你簡直是瘋了!來人,家法!”
    “老爺!這又是怎麽了?”
    賀夫人牽著外孫女來花園玩,一來就撞見賀庭方要請家法。
    “老爺,三郎身子弱,經不得這些。你要撒氣,也不能撒在三郎頭上!”
    賀夫人急著擋在父子倆之間,緊緊地把小兒子護在身後。
    與夫君不同,賀夫人最心疼的就是三郎,府中上下,誰也不能碰三郎一根頭發絲。
    “你就隻會慣著他,他就是被你慣成今天這副樣子的!”
    賀庭方看著夫人這溺愛兒子的模樣隻覺得頭疼,又見小外孫女在旁邊,不便發作,憤然揮袖離去。
    賀夫人追著賀庭方去勸。
    賀三郎孤寂地站在八角亭內,眼中映著粼粼池麵。
    春風起,幾瓣亂紅飛過。
    “三舅父。”方才隨著賀夫人一同來的小姑娘上前,輕輕拉了一下賀三郎的袖子。
    賀三郎回神,看見小外甥女時,目光柔和了幾分:
    “婉兒來了,你母親呢?”
    慕容婉仰頭道:“王府這兩日事務忙,我娘抽不出身,今日隻有我來看外祖母。”
    賀家生了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兒賀妍嫁給了七王爺,如今已是七王妃。
    慕容婉伶俐可愛,今年才六歲,已經是有封地食邑的衡陽郡主了。
    “三舅父,外祖父方才說你學誰呀?”
    賀三郎重新在案上鋪了畫紙,提筆蘸墨:
    “在說長安最出色的郎君。”
    慕容婉: “三舅父就是啊。大家都說三舅父郎豔獨絕,大瑜找不出第二個。”
    筆墨在宣紙上遊走。
    一株素雅的蘭花在筆下生長。
    賀三郎清冷得苦澀的聲音落下:
    “我不是。”
    “我學一輩子,也及不上他。”
    ……
    黑匪山。
    幾場春雨過後,山上青草瘋長。
    蘇知知和薛澈趴在大石板上畫畫。
    大石板被打磨得很平整,下麵又墊了數塊小一些的石頭,用於抬高固定。
    這麽一來,大石板就成了一張露天的大桌子。
    今日要學的是丹青之法。
    蘇知知在學堂平日以讀書識字為主,但每個月會有一天學畫畫。
    這是蘇知知去年開始鬧著要學的,她覺得畫畫可比寫字好玩。
    秦老頭對丹青一竅不通,於是這責任落在了村長郝仁頭上。
    孔武隻要識字,不用學畫畫,故而今天不來,隻有蘇知知和薛澈兩個學生。
    郝仁先作了一幅畫給蘇知知和薛澈做範例:
    “……胸中有畫再落筆,記住虛實相生,且運筆不可過快……”
    薛澈看見郝仁寥寥幾筆,黑匪山四周的地貌已躍然紙上。
    青山、溪流、田野、流雲。
    天地之景都被收入這方寸畫卷之間。
    薛澈學著郝仁的構圖技法,也開始畫山景。
    高低錯落,遠近有序。
    郝仁看了一眼,目露讚賞。
    蘇知知雖然左臂受傷,但右手抓著筆端不停,也忙著在紙上畫畫。
    郝仁湊過去一看,無言了。
    知知的畫風和他不能說頗為相似,隻能說是毫無關係!
    她在紙上畫了一座山,山上落了一片巨雲。
    雲比山還要大。
    雲朵上居然有個村子,散落了許多間房屋,野花長得高大如樹。
    再往上,有很多隻胖頭魚在天上飛。
    山腳下的溪水裏,反倒有很多隻鳥在遊弋。
    郝仁指著村莊:“知知,為何房屋在雲上?”
    蘇知知笑出一口白牙:“因為雲很軟呀,住在上麵肯定很舒服。”
    郝仁:“為何花草比樹還高大?”
    蘇知知:“這樣的話摘一朵花,就可以做棚子遮太陽了。”
    郝仁:“那為何魚在天上,鳥在水中?”
    蘇知知:“因為魚可能想上天,鳥也許想下水啊。”
    郝仁硬生生被蘇知知氣笑了,嘴裏說著反話:
    “好,好,畫得真像。”
    蘇知知頭也不抬地繼續畫,隻當自己得了誇獎,頗為謙虛道:
    “多虧爹教得好,爹說要虛實相生,我才這麽畫的。”
    郝仁:……
    郝仁回想起自己幼時作畫時,曾被評價不拘一格,而今看見知知的畫作,簡直不拘得沒邊了!
    罷了。
    反正也不是奔著做書畫名家去的,郝仁也就隨著蘇知知自己畫了。
    流雲四散,日頭高懸。
    郝仁拿起石板邊的竹筒喝水。
    他喝水的姿勢很文雅好看。
    即使手中拿的隻是一個有刮痕的竹筒,袖口的布料洗得發白,仍令人覺得賞心悅目。
    碗裏沒有昂貴的茶葉,隻有幾朵黃色的幹臘梅花。
    臘梅花是蘇知知去年冬天摘下來的,在院子裏曬幹後封進罐子裏,喝水的時候放幾片,水都帶了梅花的冷冽香氣。
    薛澈畫到一半,向郝仁投去請教的目光:
    “郝村長,此處留白過多,添些什麽好?”
    他畫好了大致的構圖,但右下方還空了一片。
    郝仁接過薛澈手中的筆,在空白點了幾筆。
    薛澈看郝仁的筆法,以為他要畫蘭草,可郝仁畫出來的卻是一叢叢禾苗。
    細小堅韌,在泥土中蘊藏著蓬勃生命力。
    薛澈眼神一亮,豁然開朗:
    “我知道了。”
    蘇知知畫累了,暫且放下筆,拿起自己的小竹筒杯子喝水。
    她的竹筒杯子比郝仁用的小一些,裏麵也放了臘梅花。
    蘇知知咕咚喝了一大口,微風調皮地勾起她小臉邊的發絲:
    “爹,梅花水是不是很好喝?”
    陽光溫熱。
    風也很暖。
    長身玉立的君子回頭,發如墨染,眸中春光催開萬千桃李。
    “嗯,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