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情動人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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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子時,天上明月皎皎,照的農家小院亮堂堂。
    書房中燭火搖曳。
    這段時日李祺一家過的不算很好,如今京城中大案告一段落,正是給皇帝寫信求情之時。
    而且。
    李祺望了臨安公主的小腹一眼,眼底有澹澹笑意,臨安公主腹中已經有了他的子嗣,雙重保險,這次必能返回京城。
    “伏惟父皇神功聖德,能察古今,能知先後,能明是非,能辨忠奸,有聖君之明而懷憐兒憫女之心……
    罪婦臨安並夫、子誠祈蒼天垂佑父皇,垂佑大明萬世盛昌。”
    臨安公主將紙上文字又複誦了一遍,滴滴淚水自眼角滑落,她輕聲抽泣著。
    若單說辭藻華麗,此文並不算什麽,但其中卻有拳拳至孝之情。
    “古人言,讀《陳情令》不下淚者,不孝,以前妾身還不以為然,如今讀駙馬此文,方知以情寫文,才是至誠之道。”
    看到臨安公主梨花帶雨的神情,李祺就知道這步棋走對了。
    朱元璋從精神上、能力上幾乎是個無懈可擊的超人,在大多數事上,他都理智到冷酷的看待這個世界。
    但實際上他又是個至情至性之人。
    因為年幼時的經曆,他對自己人有種近乎偏執的寵愛,而他心中的自己人便是馬皇後,以及血脈親人。
    這個破綻便是李祺的破局之點,他以情為劍,刺向朱元璋。
    隻要能喚醒朱元璋的舐犢之情,李氏的一隻腳就邁出了深淵。
    “父皇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唯情能活我家。”
    僅僅一封信改變一切,自然不可能,但這會是個良好的開始。
    李祺目光幽深,韓國公府有今日的下場,原因很複雜,其中有很多政敵在其中推波助瀾,但根本的原因是朱元璋和李善長生出了嫌隙。
    胡惟庸案發生在洪武十三年,直到十年後才突然說李善長附從謀逆。
    這是因為十年前君臣感情很好,朱元璋不願意深究,而十年後君臣生疑,於是朱元璋生出了查辦的心思。
    皇帝的心思如同風中葉動,夏日蟬鳴。
    表麵上不為人所知,但實際上那些時時揣摩帝心的臣子洞若觀火。
    那些豺狼敏銳的意識到了皇帝態度的細微變化,於是一擁而上,將韓國公府吞沒。
    那些人能夠利用皇帝態度的變化,李祺自然也能。
    韓國公府已經滅亡,那他就隻剩下一個身份,皇帝的好女婿,大明的忠臣,為父皇排憂解難。
    君臣之間的博弈,不僅僅是權術的對拚,如今李祺以親情為箭,且看皇帝中不中招!
    臨安公主捧著信紙,眼淚撲簌撲簌落下,哽咽道:“我要盡快將這封信送到父皇那裏,臨安想父皇了,父皇也一定想臨安了,而且,臨安腹中還有孩子,他一定會心疼臨安的。”
    一家四口中被流放的實際隻有李氏三人,臨安公主是遵循出嫁從夫才來到這裏,她依舊是一品的公主,她若是派婢女出去,理論上是沒人敢攔的。
    而這件事大多數人是不知道的,甚至還以為臨安公主被連累失去了寵愛。
    臨安公主擦拭眼淚後,抽噎道:“明日我讓小荷帶信去京城尋六妹,而後讓六妹幫我送進宮中,進獻給父皇。”
    臨安口中的六妹,便是皇帝第六女,臨安一母同胞的妹妹,懷慶公主。
    這便是為什麽李祺說臨安公主是破局的關鍵,她在京城中的人脈太多了,即便是現在這種境遇,她也能輕鬆把信送到禦前。
    直達天聽,本就是一種極大的權力!
    ……
    洪武二十三年,秋。
    京城葉黃而落,哀淒自生。
    伴隨著早已薨逝的淮安侯府,也被追罪抄沒後,大案喧囂之聲,終歸沉寂。
    雖然錦衣衛依舊在抓胡惟庸同黨,但在政治上這已經不是主要之事,皇帝以及朝臣的目光從大案中抽離,轉而落到權力格局的重塑之中。
    奉天殿。
    大明天子朱元璋不曾批閱奏章,而是反反複複的讀著一封信。
    “伏惟父皇神功聖德,能察古今,能知先後,能明是非,能辨忠奸,有聖君之明而懷憐兒憫女之心……罪婦臨安並夫、子誠祈蒼天垂佑父皇,垂佑大明萬世盛昌。”
    良久,他輕輕抹去眼角一滴淚,而後將臨安公主寄來的家書收起放在桌案上,收斂起那些屬於常人的情緒,冷聲道:“說什麽罪婦之言,誰讓她這麽自稱的?
    咱是天子,咱的兒女流的是天家之血,夫家獲罪,怎麽能罪及咱的女兒呢?
    況且還有朕的外孫……
    王景弘。”
    一直侍候在朱元璋身邊默不作聲的大太監主動忽略了皇帝微紅的眼眶,安靜跪伏道:“奴婢在。”
    “臨安雖然被流放到江浦,但不過是夫唱婦隨,朕隻將李祺貶為庶人,卻沒有剝奪她的公主封號,一應賞賜、歲俸都要按時送去。”
    朱元璋說罷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厲色,仿佛不經意道:“再派人去看看李祺是不是真的每日告罪、用功,是否真的有悔改之意,如實回報。”
    “遵旨。”
    尖細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殿中縈繞,帶著皇宮中特有的森冷陰寒。
    ……
    翌日。
    清晨秋霜愈深重,掛似白帆。
    一行不速之客早早便到了李祺一家院外,李祺一家被奔馬踏地的動靜驚醒,而後便聽到院門被叩響。
    他們匆匆穿上衣服,江浦縣衙的衙役已經衝進了院中。
    李祺和臨安公主自然知道,他們是故意這麽早來的,就是要讓李祺一家不得安寧。
    臨安公主直接被氣笑了,但想到昨夜夫君李祺所言,克製住了和他們這些胥吏理論的衝動。
    “天若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區區江浦縣令敢參與這等層次的鬥爭,既然有火中取栗的打算,便要做好身死人亡的準備!”
    這次的江浦縣衙役打砸格外仔細,尤其是江浦縣令來後,更是囂張道:“給本官仔仔細細的搜查,任何可疑之處都不能放過。”
    江浦縣衙役打砸起來更是賣力,直到又有奔馬之聲自不遠處傳來。
    院中眾人齊齊將目光投過去。
    臨安公主一眼就認出那是宮中的旗幟,彎彎眉眼欣聲道:“夫君,宮中來人了。”
    李祺望了望如同遭賊般的院中以及屋內,低聲笑道:“竟然能抓賊抓贓,看來這是上天在庇佑我李氏啊。”
    宮中來使私行前來,沒有聖旨,按身份公主自然不能出迎,李祺走到院外,見一行十幾人簇擁著一個身著藍衣的太監,瞧著有些陌生。
    他上前兩步拱手道:“草民李祺拜見天使,不知天使貴姓若何?”
    正在打砸的江浦縣衙役直接愣住了。
    江浦縣令趙成抬眼便見到臨安公主嘴角的冷笑,好似看著一個死人。
    他幾乎瞬間便冷汗涔涔!
    宮裏人怎麽會來這裏?
    不是說謀反案發,全家處死,陛下厭棄,於是流放老死至此嗎?
    陳公公自然是人精,他一眼看過去便知道發生了什麽。
    趙成硬著頭皮上前正要詢問。
    陳公公直接無視他,在院中高聲道:“咱家奉陛下口諭而來,陛下說了,公主殿下隻是夫唱婦隨,稱號不曾被剝奪,陛下還說了,公主流的是天家之血,夫家獲罪,怎麽能罪及公主呢?爾等下人卑吏,怎敢如此行事?”
    死一般的寂靜!
    幾乎所有人都在瞬間跪在了地上。
    陳公公視而不見,轉而對李祺行禮道:“駙馬爺莫要多禮,咱家姓陳,奉陛下之命而來,有口諭傳於臨安公主,不知殿下現在何處?”
    “陳公公請,殿下正在堂中。”
    二人一陣寒暄,李祺迎眾人入院中,“院中遭了宵小欺淩,還望公公莫怪。”
    李祺眼角餘光瞧見,院外奉命監視他一家的錦衣衛中,有一人神色匆匆離開了這裏。
    他眸子暗了暗,知道這是要去通風報信,隻是不知道是誰家。
    趙成跪在院中,走也不是,在也不是。
    此刻他臉上麵如菜色,無盡茫茫多的惶恐充斥了他的血肉,他戰戰兢兢,骨肉酸軟,甚至有黃湯滴落。
    這是一場豪賭,贏了就能飛黃騰達,報仇雪恨,但現在看來是要輸了。
    進了堂中行禮過後,陳公公先是環視了周遭艱苦淩亂的環境,眼底閃過一絲厲色,收入眼中記下。
    而後向臨安行禮道:“公主殿下,奴婢們是奉了陛下之命,來為您送歲祿和中秋佳節的例行賞賜。
    陛下特意交待讓奴婢們轉著瞧瞧,看看公主殿下有何需要,陛下說了,您身體裏流著天家的血脈,可不能被凡俗之人怠慢。”
    李祺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四處轉轉,這是要探查一番信中情況,是否屬實。
    不對!
    李祺愈發警覺起來,以朱元璋的性格,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光明正大,定然是暗中探查才對。
    這是要明著探查一遍,放鬆我的警惕,而後再暗中探查,雙管齊下,定然如此。
    這般探查考驗下去,必然曠日久遠。
    不過這也早在預料之中,臨安公主腹中的孩子就是應對。
    如今有江浦縣令一事,臨安公主的生命已經不能得到保證,由不得皇帝不提前將他們召回。
    想到這裏,他與臨安公主對視之時,眼角餘光向書房一瞥,臨安頓時會意。
    她抬袖撫淚道:“本宮倒是真有一事,希望諸位天使能回宮複命時,告知父皇。
    諸位且隨本宮來。”
    說罷她已經起身往書房而去,陳公公一行人隻得跟上,院落很小,隻走了幾步。
    說是書房,不過是一間有窗戶的柴房罷了,逼仄狹窄,還有木頭被水泡後的黴味。
    臨安歎聲道:“當初本宮受命離京,太過匆匆,不曾攜帶什麽細軟,更別提經史子集、聖賢之言,夫君在江浦幡然醒悟,有思慕聖賢之心,卻苦於沒有什麽書籍,這幾日隻能逐字逐句在《大學》之上批釋,若是父皇能賜下聖賢之道,本宮別無所求了。”
    陳公公聞言,目光落在書桌上被硯台壓著的兩本展開的書上。
    這是……
    李祺批釋過的書?
    陛下要的就是這個東西吧?陳公公眼中有光亮起。
    李祺與臨安公主對視一眼。
    臨安公主心中大定,父皇果然很在意夫君是不是真的在認真讀書,改過自新。
    李祺則早就料到今日之事,畢竟這是他一點點引導出的局麵。
    從使用地階道具【大儒傳承】的那一天起,李祺就確定要用學術這一條路要破開困局,於是他每日廢寢忘食的讀書、注釋,其餘事情什麽都不做。
    這自然是做給監視他的人看的。
    在使用了【大儒傳承】後,他立刻獲得了海量儒學知識,再加上數百年的後人智慧加持,他現在已經是足以開宗立派的大宗師。
    但他暫時並不想完全表現出來。
    一方麵是不想太過引人耳目,畢竟一個膏粱子弟,突然學富五車,這不合理。
    另一方麵則是,他要為皇帝、為大明朝講一個故事,為自己立一個人設。
    一個錦衣玉食的公侯塚子,家中遭逢巨變、一夜衰落,在生死、興衰之間大徹大悟,潛心向學,鑽研聖賢之道,最終在江浦悟道,成為了儒門聖賢一樣的人物。
    李祺都不敢想象,這個故事人設能為日後的家族帶來多少源源不斷的聲望。
    這個人設想要足夠飽滿、有流傳度的話,就要有“完整的進步軌跡”,留下足夠多的“趣聞軼事”。
    即便不能當官踏入仕途,他也要在曆史上留下足夠深的痕跡。
    我李祺一生,不弱於人!
    小院中的書房雖逼仄簡陋,卻處處留下了人活動的痕跡,書桌上的硯台,硯台旁的瓷杯,仿佛能透過這些,看到曾經的景象。
    陳公公將那本寫滿了注釋的書拿起,“公主殿下,不知奴婢可否將此書帶回宮中向陛下複命。”
    “公公隨意。”
    說著臨安公主又將一封信遞給陳公公,哀聲道:“陳公公,本宮如今境遇您也看到了,離開父皇後,才知道外麵有多少豺狼虎豹、風霜刀劍,本宮怕是命不久矣,此乃絕命之書,進獻父皇,還望公公呈獻。”
    陳公公身子一抖,連忙道:“公主嚴重了,奴婢這就回京請示陛下,絕不讓公主有絲毫危險。”
    陳公公簡直要嚇死了,他的視線掃過臨安公主小腹,若是他來了這裏一趟,結果懷孕的公主卻死在這裏,他也隻能陪著公主去死了。
    他派人守住這間小院,而後親自騎上馬望京中而去,還捎帶上了那本寫滿了注釋的書,以及臨安公主的絕命信。
    夫妻二人並肩望著陳公公離開。
    再望向院中,江浦縣令趙成,以及江浦眾縣衙役皆垂手惶然。
    趙成笑的比哭的還難看,但還是硬著頭皮上前道:“公主殿下、駙馬,下官前些時日多有得罪,還望貴人大人有大量,不要與小人計較。”
    李祺眉眼上挑,笑吟吟道:“趙縣尊何前據而後恭,思之豈不令人發笑乎?”
    強烈的求生欲望讓趙成依舊腆著臉笑,“小人曾有眼不識泰山,如今才識潛龍真名姓,還望駙馬莫要怪罪。”
    但事情到了此時,已經不是李祺或者誰能控製,李祺平靜道:“趙縣尊可還記得在下曾經說過什麽,有朝一日,你不要後悔才是。”
    趙成絕望的癱坐在地上,無盡的懊悔席卷了他的身心。
    院中跪著一地的人,院外跪著一地錦衣衛,每個人皆是麵容發白,戰戰兢兢,汗如雨下。
    秋風卷著柳葉落在書頁上,壓著一行字——
    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
    流亡的人沒有什麽可以當做珍寶的,隻是把摯愛親人當做珍寶。
    ————
    奉天承運皇帝諭曰:
    爾父李善長負恩謀逆,罪在不赦,然朕念臨安乃天家血脈,不忍累及,故徙爾江浦,以觀後效。
    近覽臨安所呈家書,悲戚懇切,朕心惻然,複察爾注釋《大學》,深明“仁親為寶”之義,足見悔悟之誠。
    昔周公誅管蔡而存康叔,蓋罪止其身,不廢其嗣。今爾既洗心向學,朕豈吝更生之途?
    茲命爾攜家返京,然爾當謹記:一不得預朝政,二不得交結勳舊,三需洗心向學,不得日廢。
    欽此!——《諭庶人李祺回京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