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蘆洲風絮叩心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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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麓詞心錄:第八十三章 蘆洲風絮叩心欞
    霜降後的第七日,煜明抱著一函新拓的《開成石經》殘片,沿著渭水南岸的古道緩行。晨霧未散,蘆葦蕩在淺灘處若隱若現,青灰色的穗子垂著露珠,恍若哪位仙人遺落的玉簪花。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崇仁坊書肆偶遇的老儒生,曾指著案頭《白氏長慶集》批注:“樂天居士貶謫江州時,於湓浦口見‘楓葉荻花秋瑟瑟’,那荻花便與這渭水蘆絮同根同源。”
    靴底碾過枯黃的狗尾草,忽聞前頭傳來清越的笛聲。轉過一叢半人高的蘆葦,隻見淺灘中央的木棧上,立著個青衫男子,手中竹笛正流淌出《霓裳》殘調。晨光穿過葦葉間隙,在他肩頭織出斑駁光影,竟與去年在扶風法門寺地宮所見的飛天壁畫,有著幾分相似的飄逸。
    “玄璣?”煜明認出那熟悉的竹笛穗子——是三年前在大雁塔市集買的,穗尾還係著半片唐三彩殘片,“你怎會在此?”
    吹笛人轉身,眼底含笑:“前日收到你托人捎來的《蘆舞風吟》詩稿,便想著渭水秋蘆正盛,該來與你共賞‘長莖搖曳向雲邊’的妙境。”說著,他從袖中取出個錦囊,倒出幾粒深褐色的種子,“還記得法門寺地宮那株娑羅樹的種子嗎?我試著在蘆葦蕩邊播下,如今竟發出了新芽。”
    煜明接過種子細看,忽然聽見葦叢深處傳來水鳥振翅聲。極目望去,連片的蘆葦正被晨風吹得起伏如浪,雪白的絮子騰空而起,恍若秋日裏一場盛大的雪。這場景讓他想起昨夜在燈下細讀的《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千年前的先民,是否也曾在這樣的蘆葦蕩邊,寫下關於追尋與守望的詩篇?
    二人沿著木棧走進蘆葦深處,棧道年久失修,踩上去發出“咯吱”輕響。玄璣忽然指著右側葦叢:“你看那株荻草,莖稈比旁的高出半尺,穗子卻向下低垂,倒像個謙謙君子。”煜明順著他的手勢望去,隻見晨光中的荻草金穗微顫,確如舊年在興慶宮見過的李白醉草嚇蠻書的畫卷——狂放中帶著幾分自省的溫柔。
    “去年在法門寺地宮,你說每片殘瓷都是曆史的碎片。”玄璣忽然蹲下身,拾起一片沾著泥漬的瓷片,釉色青中泛白,“方才在葦叢裏發現的,看胎質像是中唐時期的邢窯白瓷,或許曾盛過哪位詩人的濁酒?”
    煜明接過瓷片,指尖摩挲著邊緣的缺口,忽然想起白居易任左拾遺時,曾在渭水畔寫下“渭水綠溶溶,華山青崇崇”的詩句。那時的詩人,是否也像他們這般,踩著蘆葦叢生的淺灘,看落日熔金,聽秋風吟絮?瓷片上的土腥味混著蘆葦的清苦,竟讓他心中泛起一陣莫名的感動——原來千年時光,從未真正遠去,它藏在每一片殘瓷裏,每一根葦絮中。
    行至蘆葦蕩中央,忽見一座荒廢的石亭。亭柱上的題字已斑駁難辨,唯有台基邊緣刻著半闕殘句:“蘆絮舞晴空,瘦影搖姿意韻濃”。煜明心頭一震,這不正是他前日新作《蘆絮映藍空》中的句子?再看石縫裏鑽出的野菊,淡紫色的花瓣上凝著露珠,恍若哪位故交留下的墨痕。
    “這石亭怕是百年前的文人所建。”玄璣摸著亭柱上的苔蘚,忽然輕笑,“你我此刻站在此處,與古人同賞一川蘆絮,算不算得上‘隔代同框’?就像你在大雁塔讀辯機的序,在法門寺看僖宗的寶函,此刻的蘆葦蕩,亦是時空交織的接點。”
    話音未落,一陣秋風忽然掠過葦梢,千萬朵蘆絮騰空而起,如漫天飛雪般籠罩了石亭。煜明望著紛紛揚揚的白色絮羽,忽然看見某個模糊的身影在葦叢中穿行——是頭戴鬥笠的漁翁,還是荷鋤而歸的隱士?待絮羽落定,眼前唯有玄璣舉著竹笛,笛孔間還卡著片輕盈的蘆絮。
    “記得你在法門寺地宮吟的‘銀碟刻痕深’嗎?”玄璣取下笛孔裏的蘆絮,放在掌心細看,“此刻的蘆絮,倒像是時光寫下的淺痕。你看它輕若無物,卻能飄過千年,落在《詩經》的扉頁,落在白居易的詩箋,落在我們此刻的掌心。”
    二人在石亭中鋪開氈席,取出隨身帶來的酒壺。煜明望著杯中晃動的葦絮倒影,忽然想起少年時在故鄉汴州,曾與胞弟在運河邊折蘆葦作笛。那時的蘆葦長得比人還高,弟弟總說要編個蘆葦船,順著河水漂到長安去。如今弟弟遠在朔方軍,而他真的站在了長安的蘆葦蕩裏,手中的酒杯卻盛著跨越時空的鄉愁。
    “你看這‘曾迎曉露添新翠,今沐殘陽染淺愁’。”玄璣指著石桌上自己新題的詩句,正是化用煜明《荻草金暉》中的句子,“荻草的榮枯,恰似文明的輪回。盛唐的風華如朝露新翠,如今的傳承便似殘陽淺愁——但愁緒裏,何嚐沒有新生的希望?”
    遠處傳來牧童的短笛聲,驚起數隻棲息的白鷺。煜明起身望向渭水東流,蘆葦蕩在河岸鋪展成金色的畫卷,絮羽乘著秋風,向更遠的天際飄去。他忽然想起《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的那棵娑羅樹,當年玄奘法師帶回的種子,如今已在法門寺生根,而眼前的蘆葦,又何嚐不是天地播撒的文明種子?它們在荒郊野嶺默默生長,待秋風起時,便將千絲萬縷的記憶,送往更廣闊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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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時,二人在葦叢中發現一座傾斜的石碑。碑額刻著“蘆洲記”三字,碑文已風化嚴重,唯有“開元二十三年秋,張長史醉臥於此,以蘆管代筆,書《秋風辭》於沙渚”數語尚可辨識。煜明輕撫碑上殘字,忽然想起張旭的狂草——那位曾在長安酒肆脫帽露頂的“草聖”,是否真的曾以蘆葦為筆,在沙灘上揮毫,讓墨痕隨流水與絮羽一同漂向遠方?
    “文明的傳承,有時就像這蘆葦。”玄璣望著漸漸沉入地平線的夕陽,葦穗在餘暉中泛著琥珀色的光,“它可以是文人案頭的詩稿,也可以是漁翁手中的蘆笛;可以是地宮珍藏的寶函,也可以是荒灘上的殘碑。隻要風還在吹,絮就會飄,總有種子會在新的土地上發芽。”
    歸途上,煜明背著裝滿葦葉與殘瓷的布囊,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玄璣的低吟:“靜立時光尋舊夢,時光漫舞意悠然。”回頭望去,暮色中的蘆葦蕩已化作一片朦朧的剪影,唯有幾點流螢在絮羽間閃爍,恍若千年時光的碎片,在夜色中輕輕顫動。
    是夜,煜明在油燈下展紙作記,筆尖剛落下“渭水之畔,有蘆洲焉”數字,忽聞窗外秋風大作,萬千蘆絮撲打窗紙,沙沙聲如遠年的私語。他擱筆望向案頭,日間拾得的邢窯瓷片旁,正躺著幾縷雪白的絮羽,在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忽然想起白日裏在石亭看見的場景:當最後一縷陽光掠過葦梢,所有的蘆絮同時揚起,像是給天空獻上一場盛大的告別。那一刻,他忽然懂得,所謂文明的永恒,從來不是凝固的豐碑,而是如蘆葦般,在歲月的風雨中不斷萌發、飄散、重生。就像此刻落在紙上的絮羽,看似脆弱,卻承載著整個秋天的記憶,以及對來年春天的期許。
    墨香在屋內縈繞,煜明提筆續寫道:“蘆者,天地之詩也。其莖若骨,立荒灘而拒浮華;其絮似魂,乘秋風而赴遠夢。昔者《詩經》賦蒹葭,白傅歎荻花,今吾與友臨洲渚,見絮影漫空,恍覺千年時光,皆在這一舞一吟中,綿綿而不絕……”
    窗外,秋風漸歇,蘆絮悄然落在窗台,像誰輕輕放下的一封無字信箋。煜明知道,下一次與時光的相遇,或許就在某片新抽的葦葉上,某朵初綻的絮羽裏,亦或是某個陌生人眼中閃過的,對文明的溫柔注視。而《雲麓詞心錄》的筆尖,將永遠為這些瞬間停留,讓草木榮枯皆成詩,讓時光漫舞皆成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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