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麓詞心錄》第二百零六章 四時節令裏的君子誼
    金陵的四季總像幅流動的水墨畫。煜明坐在簷下的藤椅上，看雲麓蹲在青瓷花盆前侍弄蘭草，晨露從草葉尖滾落，在他青衫上洇出淡痕，像極了春蘭詩裏“翠葉修長映曉光”的韻致。去年今日，這人還把墨汁誤當清水澆花，害得那株素心蘭蔫了三日，此刻卻屏息凝神，指尖輕撥蘭葉，生怕驚碎了葉片上的朝露。
    “你瞧這箭葉奇崛，該配‘幽姿逸韻溢芬芳’才對。”雲麓忽然開口，從袖中摸出個螺鈿小瓶，“清芷送的花露，灑些在根下，可助蘭草生香。”琥珀色的液體滲入泥土時，煜明忽然想起三年前暮春，他們在棲霞山遇雨，雲麓脫下外袍護住路邊的野生蘭草，自己卻淋得感冒三日，嘴裏還念叨：“蘭草生在深山已不易，豈堪風雨相催？”
    “不隨桃李爭春豔，獨守林泉逸興長。”煜明輕聲吟哦，目光落在廊下新掛的竹簾上。去年此時，他們的詩社雅集，有客人大讚雲麓的《詠牡丹》，他卻隻是笑笑，指著窗外的蘭草說：“牡丹雖豔，終落俗塵；蘭草雖幽，卻守本心。”此刻晨光穿過竹簾，在他發間織出細密的金線，倒真像極了“靜處深山意自彰”的注腳。
    夏日的荷塘總籠著層薄霧。煜明撐著油紙傘立在九曲橋邊，看雲麓趟著齊膝的荷葉去采蓮蓬，青衫下擺浸了水，貼在小腿上，倒像極了夏荷詩裏“碧葉連天映日紅”的剪影。昨夜暴雨突至，兩人冒雨搶救被風吹倒的詩稿，雲麓為護他的《芙蕖賦》，自己的半卷《楚辭箋注》卻遭了水劫，此刻他嚼著蓮子，忽然笑道：“‘淤泥不染亭亭立’，這蓮心雖苦，卻比塵世的甜更值得細品。”
    驟雨忽至時，兩人躲進荷塘邊的小榭。雲麓甩著濕漉漉的頭發，忽然指著水麵驚呼：“看！”隻見一支白蓮在風雨中微微頷首，水珠順著花瓣滑落，竟在水麵砸出“玉蕊初開淡淡融”的漣漪。煜明摸出袖中皺巴巴的詩稿，看雲麓在“靜守清波塵念遠”句旁畫了隻小蜻蜓——那是方才停在他筆尖的生靈，此刻正振翅欲飛，翅膀上的紋路像極了詞裏的平仄符號。
    秋光最濃時，桂香漫過整條巷子。煜明抱著一摞線裝書穿過庭院，看雲麓站在桂樹下，仰頭接飄落的花瓣，衣領裏已積了層碎金，倒真應了“玉蕊繁星映晚陽”的景致。去年中秋，他們在這樹下擺酒論詩，雲麓喝多了青梅酒，竟抱著樹幹背誦《秋興八首》，驚得棲鳥撲棱棱飛起，銜走了他頭上的儒巾。此刻他忽然蹲下，用折扇收攏地上的桂花：“收些曬幹，來年給你做桂花墨。”
    月夜下的桂樹影婆娑。兩人對坐在石桌旁，青瓷碗裏盛著新釀的桂花酒，雲麓忽然指著天上的圓月：“‘嫦娥應悔偷靈藥’，若她知道人間有這般桂香，怕是要夜夜下凡來討酒喝。”話音未落，一陣風過，滿樹桂花簌簌落下，有幾朵飄進煜明的酒杯，竟像是從“芬芳滿院韻悠長”句中跌落的文字。煜明望著友人被月光染白的鬢角，忽然想起十年前初見時，這人還是個冒冒失失的少年，如今卻能在桂香裏釀出歲月的醇厚。
    冬雪初霽時，梅枝上的積雪壓彎了腰。煜明扶著雲麓在廊下曬太陽，看他裹著狐裘，臉色仍有些蒼白，卻執意要指點自己畫梅。昨夜雲麓舊疾複發，咳得握不住筆，卻仍在昏迷中念著“寒梅傲雪立霜風”，此刻他用枯枝在雪地上勾勒梅枝，每一筆都帶著力透紙背的勁道，倒真像極了“鐵骨冰肌韻不同”的風骨。
    “這裏該添些飛白，方顯雪壓枝頭的力道。”雲麓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小團，“就像‘玉蕊淩冬添秀色’，越是苦寒，越要綻得清亮。”煜明忽然想起今晨在藥房抓藥，老大夫說雲麓需用三年陳的雪水煎藥，這人卻笑著說：“正好，去年埋在梅樹下的雪水，該派上用場了。”此刻他望著雪地上兩人交疊的影子，忽然明白“獨抱幽懷情未改”的深意——有些情意，正如這寒梅，越是曆經風霜，越見清芬。
    四季流轉間，煜明漸漸懂得，雲麓的詩詞裏藏著比山水更動人的風景。春日裏共賞蘭草的清幽，是“不隨流俗”的默契；夏日裏同護荷花的高潔，是“淤泥不染”的堅守；秋日裏分食桂花的香甜，是“芬芳滿院”的相知；冬日裏相偎賞梅的堅韌，是“喚回春信”的期許。那些被歲月浸透的詩句，從來不是文人的孤芳自賞，而是兩個靈魂在時光裏的互相映照。
    某個暮春的午後，兩人坐在舊藤椅上，看新抽的蘭葉在風中輕搖。雲麓忽然指著遠處的桃李花樹，輕笑一聲：“當年總覺得‘不隨桃李爭春豔’是孤高，如今才明白，真正的自在，是有人陪你守著這一院清芬，看盡四季榮枯。”煜明望著他眼角的細紋，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抱著酒壇闖進來的少年，原來時光早已在詩詞裏釀出了最醇厚的情誼——不是乍見之歡的熱烈，而是久處不厭的淡然，是每個季節都有彼此相陪的篤定，是無論春秋冬夏，都能在對方眼中看見自己靈魂的倒影。
    暮色漫上來時，雲麓摸出個錦盒，裏麵是四枚刻著四季花卉的書簽，春蘭的雅致、夏荷的高潔、秋桂的芬芳、冬梅的堅韌，都被他用微雕技法刻在竹片上。“給你的《雲麓詞心錄》做個注腳。”他說得隨意，指尖卻輕輕撫過冬梅書簽上的雪痕紋路，“日後翻書時，便知每一季的風，都曾帶來我們的故事。”
    煜明將書簽夾進最愛的《劍南詩稿》，抬頭時，正見雲麓對著夕陽嗬手取暖，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滿院春色裏，像株與他並肩的修竹。遠處傳來賣花聲，空氣中浮動著新茶的清香，他忽然明白，這人間最動人的詞心，從來不是孤燈獨照的苦吟，而是有個人與你共賞四季花開，同飲歲月風霜，在每一片花瓣、每一縷香氣裏，都藏著無需多言的懂得。就像這四首律詩，看似寫盡花木春秋，實則每一個字裏，都浸著兩個知己相契相惜的清輝，如蘭之幽，如荷之潔，如桂之芳，如梅之堅，永遠在時光的畫卷裏，綻放著永不褪色的君子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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