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梅雪詞箋

字數:5594   加入書籤

A+A-


    雲麓詞心錄:第二百四十二章.梅雪詞箋
    暮色漫過窗欞時,煜明正對著案頭的玻璃鎮紙出神。鎮紙裏嵌著片幹枯的紅梅,花瓣脈絡在燈光下清晰如縷,像極了那年冬雪天,秋翁鏡頭裏被凍住的時光——穿紅襖的姑娘立在梅樹下,發間落雪未融,而他攥著半闋《清平樂》,看她玉指拈花的刹那,有瓣紅梅恰好墜在速寫本的墨痕上。指尖劃過鎮紙冰涼的表麵,忽然想起秋翁說過的話:"雪落梅枝時,連時光都要慢三分。"
    一、梅枝堆雪
    初遇那場雪是在小寒。煜明跟著秋翁鑽進植物園的梅苑時,靴底碾過雪地的聲響驚飛了幾隻覓食的麻雀。老人的羊皮帽簷掛著冰棱,帆布攝影包上落滿雪粒,卻還在跟園工比劃著什麽,手指指向遠處幾株被雪壓彎的朱砂梅。
    "就在那邊,"秋翁回頭喊他,睫毛上凝著白霜,"去年那株綠萼梅旁,新栽了幾棵宮粉梅。"
    雪粒子打在帆布包上沙沙作響。煜明踩著秋翁的腳印往前走,忽然聞到一陣清冽的暗香——不是尋常花香,倒像是從冰裏滲出來的,帶著點澀,又透著甜。轉過一叢臘梅,眼前忽然豁亮起來:十幾株梅樹在雪地裏開得正盛,朱砂的豔、宮粉的柔、綠萼的清,全被厚厚的雪覆著,像哪位畫師打翻了胭脂盒,卻又被白雪輕輕勻開。
    "快看!"秋翁忽然停下腳步,鏡頭對準梅樹下的人影。煜明順著看去,見一位穿紅襖的姑娘正仰著臉看梅,烏黑的發辮上落著雪,手裏拎著個竹編的花囊,囊口露出半卷素箋。她抬手去夠一枝低椏的紅梅時,羅袖拂過枝頭,雪沫子簌簌落下,有幾片恰好沾在她鬢邊,像撒了把碎鑽。
    "別動,"秋翁壓低聲音,調整著三腳架,"這光線下,紅襖襯著白雪紅梅,絕了。"他說話時,姑娘忽然回眸,嘴角噙著抹淺笑,眼尾的梨渦在雪光中若隱若現。煜明看見秋翁的手指在快門線上頓了頓,像是被那笑容凍住了。
    就在這時,姑娘指尖拈住一瓣將落的紅梅,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那聲歎息極輕,卻被風送進煜明耳中,像根細針挑動了心底的某根弦。他下意識摸出速寫本,卻在觸到紙麵時愣住——雪太濕,紙頁已有些發潮。
    "用這個。"秋翁不知何時遞來個防水筆記本,封皮上還沾著去年黃山采風時的泥點。煜明接過來,望著梅樹下的姑娘,筆尖在紙頁上緩緩落下:
    "梅枝堆雪,紅粉佳人悅。羅袖輕飄花似血,玉指拈香凝噎。"
    "這"花似雪"有點重了,"秋翁湊過來看,哈出的白氣在寒夜裏凝成霧,"不過配這朱砂梅,倒也貼切。你看她拈花的樣子,是不是有話想說?"
    煜明點頭,望著姑娘將梅花湊近鼻尖輕嗅,睫毛上的雪粒在逆光中閃著微光。她身後的梅枝上,還有幾滴未凍的雪水正緩緩墜落,在半空劃出銀亮的弧線。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續上後闋:
    "素箋難賦情長,且將心事深藏。遙對冰肌玉骨,相機留住春光。"
    寫完最後一個字,恰好有片雪花落在"留住春光"四字上,將墨痕洇開些許。秋翁見狀笑了,從攝影包裏摸出個密封袋:"快收起來,別讓雪化了。"他說話時,姑娘已轉身離開,紅襖的背影消失在梅樹叢中,隻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暗香,混著雪的清冽,在空氣裏慢慢散開。
    二、紅襖思痕
    午後的陽光透過梅枝,在雪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秋翁跪在地上調整鏡頭,拍那些落在苔蘚上的梅花瓣——雪已停了些,花瓣上凝著的冰晶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煜明蹲在一旁,看他小心翼翼地挪動三腳架,像在嗬護易碎的珍寶。
    "去年也是在這兒,"秋翁忽然開口,鏡頭對著一株被雪壓彎的綠萼梅,"有對情侶在樹下拍婚紗照,新娘的頭紗掛在梅枝上,笑起來的時候,跟剛才那姑娘有點像。"
    煜明聞言抬頭,望著空蕩蕩的梅枝,試圖想象秋翁描述的畫麵。忽然間,他注意到不遠處的石凳上,落著半片撕碎的素箋,雪白的紙麵上有淡墨的痕跡,像是被淚水洇過。他走過去撿起,見上麵寫著半行字:"憶昔花前同賞..."後麵的字跡被雪水浸得模糊不清。
    "像是剛才那姑娘掉的。"秋翁也看見了,直起身子時膝蓋發出"哢噠"聲,"看她剛才的樣子,怕是有心事。"他指向梅樹深處,那裏有株老梅的枝幹特別粗壯,樹皮上刻著模糊的圖案,"前年有人在那樹上刻過字,後來被園工塗掉了,說是情侶間的誓言。"
    煜明望著那株老梅,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染上了層愁緒。陽光穿過梅枝,將他和秋翁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拉長又縮短。他想起剛才姑娘拈花時的歎息,想起素箋上未寫完的句子,忽然有了靈感,摸出秋翁的筆記本接著寫道:
    "紅襖佳人俏立,粉梅寒雪交輝。"
    "這起句比上首明快,"秋翁擦著鏡頭說,"可我看她眉宇間總有愁色,你瞧那眼神,是不是在等人?"他指向剛才姑娘站立的位置,此刻那裏隻剩幾瓣落梅,被雪半掩著,像撒落的胭脂。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煜明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想起姑娘回眸時眼底那抹淡淡的悵惘。他想起祖父說過,看梅的人心裏若有牽掛,梅香都會帶著苦味。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續上:
    "玉容凝思盼君歸,風拂香枝飄蕊。"
    秋翁讀完沉默片刻,從兜裏摸出煙盒,卻想起是在植物園,又默默塞了回去。"去年冬天,"他忽然說,"我在頤和園拍臘梅,看見個老太太在樹下站了一下午,後來才知道,她丈夫當年就是在梅樹下跟她告別的。"
    雪又開始零星飄落,打在梅葉上沙沙作響。煜明望著遠處漸漸模糊的園門,想象著姑娘等待的身影,忽然覺得這漫天風雪裏,藏著無數未說出口的思念。他接著寫下下半闋:
    "憶昔花前同賞,如今獨對芳菲。相思難寄夢魂飛,腸斷幾回心碎。"
    寫完最後一個字,恰好有陣風吹過,將石凳上的素箋殘片吹起,飄飄悠悠落在梅樹下。秋翁走過去,用鏡頭記錄下那片紙與落梅同舞的瞬間,低聲說:"等洗出來,把你這詞題在照片背麵,也算給這未寄的相思,找個歸宿。"
    三、鏡頭詞心
    黃昏時分,兩人準備離開梅苑時,忽然看見那位姑娘又回來了。她換了件素色的棉袍,手裏捧著個相機,正對著那株刻字的老梅拍照。雪光映著她的側臉,神情專注而平靜,仿佛剛才的愁緒已被鏡頭收走。
    "她在用相機"寫詞"呢。"秋翁低聲說,示意煜明別打擾。兩人躲在假山後,看姑娘變換著角度,時而蹲下拍梅枝的紋理,時而踮腳拍枝頭的殘雪,每按一次快門,都會仔細看看屏幕,像是在斟酌詞句。
    "你發現沒,"秋翁忽然說,"她拿相機的姿勢,跟你握筆的樣子很像,都是指尖懸著,好像怕驚擾了什麽。"
    煜明細看,果然如此。姑娘的食指輕搭在快門鍵上,手腕微揚,恰似他提筆寫詞時的姿態。他忽然想起秋翁常說的話:"好的攝影跟好的詩詞一樣,都得留三分餘地,讓看的人自己去填。"
    就在這時,姑娘忽然轉身,朝他們藏身的假山走來。兩人來不及躲避,隻好尷尬地笑笑。姑娘看見他們,先是一愣,隨即認出了煜明手中的筆記本:"先生剛才...是在寫詞嗎?"
    她的聲音比想象中更清越,像雪水擊石。煜明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筆記本:"隻是胡亂寫著玩..."
    姑娘接過,目光落在《清平樂》那頁時,指尖輕輕顫抖了一下。"梅枝堆雪,紅粉佳人悅..."她低聲念著,忽然抬頭望向煜明,眼裏有微光閃動,"先生可知道,這"凝噎"二字,道盡了多少心事。"
    秋翁在一旁笑了:"我這兄弟啊,就是看不得美景被辜負,非要用筆墨把它留住。"他指了指姑娘的相機,"倒是姑娘的鏡頭,才真叫留住春光呢。"
    姑娘聞言臉頰微紅,將相機遞給他們看。屏幕上是剛才那株老梅的特寫:粗糙的樹皮上,被塗掉的刻痕隱約可見,幾枝新抽的梅芽從皴裂處探出來,頂端凝著顆未化的雪珠。"去年冬天,"她輕聲說,"他在這裏跟我求婚,說等梅花開滿時就回來...可現在..."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被風吹散在梅香裏。煜明和秋翁對視一眼,都沒說話。雪又下大了,紛紛揚揚落在梅枝上,也落在姑娘的發間。
    "這張照片好,"秋翁忽然打破沉默,指著屏幕說,"你看這梅芽,在老樹皮裏鑽出來,像不像希望?"他頓了頓,又說,"我這兄弟還有首詞,說不定你會喜歡。"
    於是煜明將《西江月》那頁指給她看。姑娘讀完,良久才抬起頭,眼裏的淚光已化作笑意:"相思難寄夢魂飛...先生真是懂人心。"她從花囊裏取出枚用紅繩係著的梅核,遞給煜明,"這是去年他送我的,說是梅開時就能回來。現在梅又開了,就把這詞留在梅樹下吧,也算有個寄托。"
    四、梅箋雪印
    案頭的玻璃鎮紙裏,那片紅梅依然鮮豔如初。煜明記得離開梅苑那天,姑娘將梅核埋在老梅樹下,而秋翁拍下了她蹲身時,發間落雪與紅梅相映的畫麵。後來照片洗出來,秋翁在背麵題了煜明的詞,又寄給了那位姑娘,附信裏隻說:"梅有重開日,人有重逢時。"
    窗外的夜色漸深,煜明起身推開窗,今年的初雪正紛紛揚揚落下,像極了那年大連梅苑的情景。他想起秋翁現在南方的女兒家,上個月來信說膝蓋好多了,還寄來張在三亞拍的三角梅照片,隻是再也沒有當年梅樹下的雪意。
    指尖劃過鎮紙裏的紅梅,煜明忽然想起姑娘埋梅核時說的話:"其實留不住的不是春光,是那個陪你看春光的人。"如今想來,他和秋翁又何嚐不是在彼此的鏡頭和詞箋裏,留住了那些一同看梅、看海、看山的時光?
    走到書桌前,他打開那個裝著舊照片的木盒,翻出秋翁在梅樹下拍的那張《清平樂》——穿紅襖的姑娘立在雪梅間,玉指拈花,而遠處的秋翁正調整鏡頭,身影被雪光拉得很長。照片背麵,除了煜明的詞,還有秋翁後來補寫的一行小字:"鏡頭收雪色,詞心駐春光。"
    雪還在下,映得屋內燈火格外溫暖。煜明拿起筆,在《雲麓詞心錄》的新頁上寫道:
    "梅雪相逢時,總讓人想起些帶暖的涼。就像那年在大連,紅襖姑娘的歎息落進雪裏,秋翁的鏡頭收住梅香,而我筆下的詞,不過是想把那些留不住的時光,都釀成梅箋上的雪印。如今再看那片嵌在鎮紙裏的紅梅,忽然明白,所謂詞心,原是要在冰肌玉骨間,看見永不凋零的春光。"
    寫到這裏,窗外的雪光忽然亮了些,仿佛有梅香隨著風雪飄進窗來。煜明放下筆,望向案頭的玻璃鎮紙,恍惚間又看見秋翁在梅樹下笑言:"傻小子,雪會化,梅會謝,但你寫的詞,我拍的照片,不都在這箋這影裏藏著嗎?"
    鎮紙裏的紅梅在燈光下微微顫動,像要從時光裏探出頭來,續上那闕未寫完的《清平樂》。而那些被梅雪封存的友情與思念,早已在《雲麓詞心錄》的字裏行間,釀成了永不褪色的春色。
    喜歡雲麓詞心錄:白雲著請大家收藏:()雲麓詞心錄:白雲著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