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苦難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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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4 年初夏,家裏的活忙過了一陣子,我王大妗子帶著鳳桐表姐、還在被窩中包裹的小鬆表姐,去複程縣我廣中舅那裏探親。娘仨待了半個月的時間,家裏來信,說是鳳蕊表姐病了,娘仨就急忙往家裏趕。
    鄉村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中,細雨如絲,連綿不斷。黑黃的土地被雨水衝刷著,裸露的泥土顯得更加貧瘠。老屋頂在雨中被衝刷著,黑色的葦箔和泥草顯露,似乎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幾縷炊煙在風中飄搖,顯得格外孤單。
    田野裏,稀疏的植被在陰雨中顯得更加蕭索。偶爾有幾聲鳥鳴穿透雨幕,異常淒涼。
    泥濘的小路上,有幾個人走著,腳印深深淺淺,腳步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顯得步履維艱,他們的臉上,滿是生活的疲憊和無奈。
    村邊的關坑因為連日來的雨水,水位漲了不少,水色混濁,仿佛也在為這無盡的陰雨而感到不滿。坑邊的老柳樹,枝條低垂,仿佛在雨中哭泣。
    在這陰雨綿綿的季節裏,農村的貧窮似乎變得更加凸顯,人們的生活被雨水浸泡,希望也變得遙不可及。
    踏著滿腳的泥濘,王大妗子趕到家時,看到了在床上躺著的鳳蕊姐。
    夜幕低垂,房間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床頭上,靜靜地閃著一盞暗淡的燈光。小姑娘蜷縮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幾縷濕漉漉的發絲貼在臉頰上,呼吸急促而微弱,仿佛每一次呼氣都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被子被她無意識地踢開了一角,露出瘦弱的手臂,手指微微蜷曲,似乎在試圖抓住什麽。她的眉頭緊鎖,嘴唇幹裂,偶爾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囈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像是被困在某個遙遠的夢境中,無法掙脫。
    床頭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盆涼水,映著微弱的燈光,閃爍著冷冽,盆的邊沿還放著一塊毛巾。房間裏靜得可怕,隻有屋外的雨聲和她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仿佛時間也被拉得無比漫長。
    整個房間的空氣是汙濁的,滿是藥的氣味,鳳桐姐被抱住,不讓她靠近鳳蕊姐,因為鳳蕊姐得的是麻疹,這是那時農村最常流行的傳染病。
    王大妗子隻看了鳳蕊姐一眼,淚水就順著麵頰流淌著,才半個月的時間,孩子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黃黃的麵頰塌陷下去,嘴唇幹裂,肯定還在發燒。
    堂屋內,我姥姥、二姥姥、花妗子、王大妗子、廣晴姨、我老娘坐在那裏,沉默著。
    顯然,王妗子坐不住,看著我二姥姥說道:“娘來,我這走了才半個月吧,家裏一大圈的人,孩子都成這樣了,這還能活嗎?”
    廣晴姨聽到了話音裏麵的埋怨,急忙說道:“一個村上,十幾個人發燒、出疹子,都是到鄉衛生院抓藥,都是吃的一樣的藥,都是這樣看的。”
    其實,不隻是王大妗子,大家的心都是沉重的,兩天前,村西頭馬家才兩歲的閨女,就因為麻疹而不幸夭折。
    在曾經的那個年代,因為出疹子落下殘疾,甚或夭折,並不少見。
    我老娘說道:“廣存兄弟也發燒呢,兩個人差不多同時病的。”
    我老娘說的廣存,是我二姥娘的三兒子,和我鳳蕊姐同歲,此時也是兩歲。
    我二姥娘抹抹眼淚,說不出話。
    我花妗子看著王大妗子說:“妹來,你也回來了,那咱就明天再到龍鞏集鄉醫院看看去,南鄉也有看這病的,不行咱就到縣醫院去。”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我老娘、廣晴姨收拾好一輛獨輪車,獨輪車的兩側各放了一個條筐,左邊筐裏放著廣存舅,右邊筐裏放著鳳蕊姐,姐妹兩個一個駕轅子,一個拉梢子,我花妗子、王妗子則跟在後麵,踏著滿街的泥濘向龍鞏集衛生院趕去。
    人和村的街道,因為是黃河泛濫帶來的淤土,每到下大雨時,人走過兩趟,街上便變得泥水泛濫、泥濘不堪,人走在上麵滑滑叉叉,車輛更不好行走,走不幾步,車輪便被泥土塞滿,難以行走。好在到了公路上,路才好走了。
    走了兩個小時,剛到龍鞏集衛生院,就有人打招呼:“花嫂子,家裏孩子的病咋樣了?”
    那人正是衛生院的陳大夫,我花妗子急忙答道:“陳大夫,你還得給看看,怎麽兩個孩子的病都不見輕啊。”
    陳大夫歎口氣:“我也愁死了,今年這個病流行得時間太長了,這連著陰天,天氣不好,空氣不好,病人也難痊愈啊。”
    陳大夫說著,走到車子旁,掀開獨輪車上蓋著的小被子,看著鳳蕊姐,眉頭緊蹙,又掏出聽診器。
    一會兒,陳大夫蓋上小被子,對我花妗子說:“嫂子,孩子病得不輕,不隻是出疹子,還得了白喉,保不定還得了肺炎,還是到縣醫院去看吧,咱這裏條件有限,也沒有特效藥。”
    我王妗子看看花妗子,花妗子沒有絲毫的猶豫:“走,咱到縣醫院去。”
    我老娘、廣晴姨拐過車子,出來鄉衛生院,就沿著馬路走去。
    下午兩點,來到縣醫院,大夫立馬就安排住院。
    很快,大夫對站在病房的我花妗子、王妗子說,我鳳蕊姐發燒太厲害了,右眼化膿,眼珠子都燒沒了,已經失明,並應盡快手術摘除。
    我花妗子、王妗子、我老娘、廣晴姨聽聞大夫的話,忍不住摟著哭起來,但又能怎樣呢,隻有按照大夫的診斷意見辦。
    在她兩歲這一年,我鳳蕊姐右眼摘除,隻有左眼慢慢恢複了視力,這是她一輩子的痛。為此,我王妗子、鳳桐姐不止一次說過。
    不論怎樣,鳳蕊姐總算是保住了命,而同樣得病的廣存舅則沒有挺過來,在他兩歲的時候不幸夭折。而整個人和村,不隻是我廣存舅、馬家的妮子,還有王家的孩子,都在這一場瘟疫中夭折。
    我二姥娘生過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我應該叫作三舅的廣存舅,在兩歲的時候夭折。
    在我的記憶中,上小學時,還有醫院的大夫集中到學校給學生接種的片段,農村還叫點花花,每到此時,對農村的孩子們來說,都要興奮好幾天。
    在後來的記憶裏,我王妗子有三個閨女、兩個兒子,其實,我王妗子還有一個閨女,比鳳蕊姐小三歲,小名小鬆,在她剛剛上學的時候夭折。
    我老娘說,那時候,農村流行白喉病,急性呼吸道傳染病,也是發熱、頭疼、惡心,而這一次,我鳳蕊姐又不幸被傳染。
    因為發燒厲害,鳳蕊姐就躺在床上養病,畢竟還是孩子,家裏給她衝了糖水,放在床前讓她喝。
    小鬆姐活潑好動,放學回家後就過來看看姐姐,忍不住就抿了一口放在那裏的糖水。很快,小鬆姐不幸被傳染,又是很快,經搶救無效後,小鬆姐竟然又是夭折。小鬆姐被放在一個簸籃裏,送了出去。
    我兒時的記憶中,農村經常有流行病發生,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是肚子裏有蟲,拉大便時能排出來,學校會定時給孩子吃打蟲子的藥,每到集體吃藥、打針時,學校都像節日一樣。印象中,那是一種黃白色的帶著點甜味的寶塔狀的糖,有打蟲的療效。還有就是發瘧子,就是瘧疾,小學時的我就發作過幾次,也沒記得吃藥,更談不上打針,大多挺一挺就過來了。記憶中,全身發燒,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頂多家裏大人去衛生室拿兩片藥來給吃。
    記憶中,有一次我在學校發燒,燒得昏昏沉沉,劉老師便喊來我姨,我姨便背著我去往大隊赤腳醫生家裏,劉老師也跟著。走到赤腳醫生家裏,要給我打針,我迷迷糊糊中還怕針疼,就拚命往床的裏麵躲閃著,我姨就伸著手拉我,我哭叫著掙紮著。那一次瘧疾,我的印象最深刻,雖然在兒時幾乎每年我都要來上那麽一兩場瘧疾。想起來,那時的我也真是皮,還在穿著棉襖,水坑裏藕牙才剛露出來時,我就敢下水。深秋時節,已經穿上了薄襖,西關坑裏的水已經很涼,即便看見有蓮蓬,也沒有人敢下水了,但我卻偏偏不畏嚴寒,敢下水去夠蓮蓬,那時的我的確硬氣,這也是我每年都要打擺子的原因吧。
    1954 年這一年,我二姥爺去世、廣存舅夭折,到 1960 年時,一年內,先後我姥爺去世,六全姨、小鬆姐夭折,短短六七年的時間,袁家頻遭磨難。在接連痛失親人後,一向好說好動的我三舅也是忍不住,曾經發過牢騷,這解放了也不一定家家能過上好日子。在他的記憶中,肯定還有老袁家土地數頃、騾馬成群的盛景,而解放後的苦難生活,失去幾位親人的痛苦,使他有了不一樣的想法。這也是他被打成右派的最主要原因。
    1970 年春天的一天下午,天色陰沉沉的,我二姥娘從外麵回來,看見堂屋門前放著一個糞箕子,而糞箕子裏則躺著我三表哥瑞銘哥,不由大吃一驚。
    此時,我瑞銘哥已經七歲,但一向身體瘦弱,躺在一個大糞箕子裏,越發顯得瘦小。
    我老娘說,我澤哥在老袁家是長子,澤哥出生時老袁家歡天喜地,從小澤哥就受寵,接著我米妗子又生了二表哥,再到我三表哥出生時,一心想要個閨女的大妗子則顯得不是那麽高興,拉巴起我三表哥來也就是那麽回事,我三表哥從小黑瘦。
    我二姥娘掀開門簾,問道:“澤他娘,這是咋回事啊?”
    我米妗子蘸一把眼角:“嗯,這還能咋樣,沒進的氣了。”
    我二姥娘懟道:“你就是磕磣三兒子,這好好的,怎麽沒進的氣了。”
    說完,我二姥娘轉身出屋,從糞箕子裏抱出我三表哥,趕往鄉醫院。到醫院抓藥、打針,回到家裏又忙著收拾吃的。
    經過幾天的精心喂養、照顧,我三表哥慢慢緩過來,背起書包又上學去了。
    對於這段經曆,已經上學的三表哥,記憶尤為深刻,他說,要不是二奶奶,他就被用糞箕子背著埋了。
    不止一次,我老娘提起這事,就是埋怨我米妗子,其實,那時的農村都是這樣,沒有什麽條件照顧孩子,家裏也沒有好吃有營養的,孩子病了就是到鄉衛生院拿點藥,就是那樣挺著,幾乎家家都是那樣。
    多年後的一天,此時我二姥娘在大表姐鳳桐家常住,也算在她家養老,從警察學校畢業後,剛剛上班的三表哥回家探親,回家的第二天,便去看望我二姥娘。
    我二姥娘看著三表哥拎來的東西說道:“俺瑞銘還知道來看我,就知道和我親,知道我抽煙,還給我買煙,你大姐不讓我抽煙。”
    三表哥說道:“二奶奶,我忘了誰也不能忘您老人家,我躺在糞箕子裏就剩那一口氣,就等著背著把我埋了,您老人家又把我抱回來,給我治病,我的命就是您給的。”
    我二姥娘嘁了一聲:“那時候家家都是那樣,吃不好穿不好,大人孩子有病都是一個熬,就是想著你還有一口氣,再給你找醫生看看,人和村的孩子還不都是那樣,不聲不響地人來了,慌慌張張人就走了,人的命哪有現在金貴。”
    那時,已經是人民公社時代,大人白天去抓工分,晚上很多時候還要開會抓J級D爭,能吃上飯就不錯了,也就顧不了許多。再加上沒有錢,當時醫療條件有限,有病後去世,或者孩子夭亡,卻變成了很正常的事。
    對於曾經的苦難,我的記憶已經淡薄,我的記憶都是 1970 年以後,最早的記憶之一是,我倚著門框,看著鄰家的二花姐、全福冒著大雪從我家的門前過,二花姐穿著一件光板襖,襖袖子少了半截,趿拉著一雙大人穿過的棉鞋,她也提不上去,鞋後跟還叉開了,她沒有襪子穿,腳後跟露在外麵,凍得通紅。那個時候的冬天,許多孩子會凍手凍腳。二花姐也沒有書包,她都是在胳肢窩下夾著書,慢悠悠地走著,看見我時,會向我一笑,那時還覺得二花姐挺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