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洪水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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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7 年夏末的一天下午,魯西南的天空像被烈焰吞噬,驕陽似火,無情地烤著這片貧瘠的土地。沒有一絲風,空氣仿佛凝固,讓人感到窒息。天空中,也沒有一片雲彩,隻有炙熱的太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掛在天際,仿佛要把大地的一切生命燃燒殆盡。
    田間的青苗因為缺水而垂頭喪氣,仿佛在歎息著自然的嚴酷。泥土裂開了口子,巴巴地渴望著甘霖的澆灌。幹枯的樹枝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黯淡的光澤,一動不動,像是在默默承受著這無盡的炎熱。
    遠處,幾個農民正彎著腰,在地裏忙碌著,他們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濕透,額頭上滿是汗珠,但他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看著他們挑的擔子就知道,他們是在挑水澆地。雖然炎熱,但他們沒有到涼蔭處歇息,他們還在忙碌著,這是他們與這片土地最真實的對話。
    人和村村頭的老柳樹依舊頑強地挺立著,它的枝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有些萎靡,仍然還在為過往的行人提供一絲陰涼。村子從東到西的土路上,有幾隻蟬在嘶嘶叫著,它們的聲音尖利地回蕩著,給這沉悶的午後增添了幾分生氣。
    我姥爺站在東牆頭下,看著東關坑,歎息著搖搖頭,今年又是大旱,連關坑裏的水都靠幹了,隻剩下深處的一片水汪。
    我姥爺轉身,忙著收拾家什,明天全家老小要到南地裏挑水、澆水。
    夜裏十點左右,人和村的村民們都入睡了,我二舅出來,看看天空,天上已經暗了下來,還好,明天要不是晴天的話,正好沒有那麽熱,正好全家到南地裏澆水。他看看西北方向,那裏正被烏雲籠罩,不時有閃電劃過,隻是太過遙遠,隻是感覺到就在天地交匯間閃動。我二舅歎了口氣,要是在這邊打閃就好了,要是在這裏下雨就好了。
    夜裏兩點多,還是像往常一樣,我二舅又起來,圍著家看了一圈,站在那裏想著進屋再睡一會兒,不對,好像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一樣,已經夏末,白天很熱,晚上應該沒有那麽熱了吧,怎麽好像熱氣撲來,伴隨著土腥氣、汙濁氣。我二舅站在東牆頭,借著暗淡的夜光看去,不得了,東關坑裏正奔騰不息,大水順著北關坑正奔湧而來。
    發大水了,我二舅立馬就反應過來,進屋就去喊我姥爺、已經回家來的我廣中舅。
    我二舅、廣中舅跑到村東頭的寨門外,提著馬燈,看著關坑內奔湧的滔天黃水,我廣中舅說道:“二哥,你趕快回家,我順著大街吆喝吆喝大夥,這肯定又是黃河決堤了,這才剛到人和村,很快就要大水漫灌,和上次肯定差不多。”
    我二舅向家裏跑去,還喊著:“你也趕快回家,不要在外麵耽擱時間。”
    待到天微微亮時,全村的老少都起來了,大街上的水已經沒到了腳麵。圩首那裏聚集了許多人,但沒有人說什麽。百年來,團裏人經過了數次黃河決堤,經曆了數次磨難,已經漸漸麻木。
    老袁家,全家人都聚到一起,我廣晴姨看著關坑滿滿的黃水,驚喜地喊道:“今天不用到南地抗旱了,南地裏肯定澆透了,我還正愁著今天要出大力流大汗呢。”
    我廣中舅苦笑道:“現在不是抗旱了,現在該想著怎麽防澇了。隻要黃河決堤,沒有幾個月,水就耗不下去,地裏的莊稼這一季算是白種了。”
    我姥爺抽著煙說道:“莊稼地裏是顧不上了,先說家裏怎麽辦吧。上次發大水,人和村的房子全淹了,全讓大水泡倒了,衝倒了,就商家高宅子上的房子沒淹,人家的牆還是磚砌的。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把院牆加固,看看水勢再說。實在不行,還要扒屋。”
    全家人聽到扒屋,立時沒有人說話了,都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上次發大水時,大家還記憶猶新,最後,老袁家的屋子也扒了。
    上午時,有村裏的幹部吆喝著,大水還要繼續漲,大家要做好準備。
    我姥爺默默收拾著家什,全家人開始搬運東西。此時,大街上的水已經到了腿肚子。
    下午,我姥爺領著我二舅、廣中舅、小芳舅舅開始扒屋,其他人則圍坐在一個土堆上。我米妗子的懷裏攬著兩個表哥,我花妗子攬著兩個表姐,我王妗子攬著小鬆姐,大表姐鳳桐和鳳瑤姐抱在一起。我二姥姥看一眼大著肚子的我王妗子,不覺歎了口氣。
    從土堆上抬眼望去,全村被大水灌滿,汙濁的黃水還在順著關坑、大街洶湧奔騰著。不時,有浪頭打過,有茅草屋被衝倒,引起那家人的一片驚呼。
    半下午時,水勢不減,院子裏的水還在漲著,大門口有褚家媳婦在喊:“大嬸子,鄉裏的糧庫被大水淹了,許多人都去扛糧食了,我也去,菡妹子、晴妹子,你倆也和我作伴去吧。”
    我老娘看看忙活的我姥爺、我的三個舅,抓起一個口袋就要走,被我姥姥一把抓住:“菡妮子,你可不能去,你看看大水還在漲,你又不會水,一個浪都能把你卷走。”
    我廣晴姨也抓起一個口袋:“大娘,你別攔著,我和我姐一起去,我倆作伴,不要白不要,老百姓不去扛,糧食還不都泡在水裏了,糧庫的地勢又窪。”
    我二姥姥也過來拉我廣晴姨,我廣晴姨一個轉身,已經下到水裏:“你們就放心吧,肯定路上不少人,我姐倆作伴,不會有事的。”
    我姥姥隻好喊著:“千萬注意,啥都沒有命要緊,看看就回來。”
    我老娘、廣晴姨在家裏也搭不上手,我姥爺不讓她倆幹,就怕土牆隨時被大水衝倒傷人,兩個人急得要命,聽說能去扛糧食,還不是急急慌慌就走。
    三個人趟著水,順著大路走著,來到嚴集街上路南的新砦鄉糧庫,此時,糧庫的大門口有持槍的人把守,也不是很亂,凡是來到的人登記後都能領到糧食。
    三個人排著隊,口袋裏裝了糧食,扛在肩膀上,就走。褚家媳婦笑著說:“還是咱姐仨來得早,好多人家還在家裏忙活著搬家、扒房子,還沒來得及過來,你看不見,來扛糧食的不多嗎。一大早你褚哥就得到了信,咱上麵的幾個縣都被大水淹了,公家的糧庫都被搶了,咱這裏就緊急通知,做好登記,還是把糧食發給老百姓。”
    我廣晴姨顛了一下肩膀上的口袋:“咱管不了那麽多,明天一早咱再來領一次,哈哈哈。”
    我老娘說道:“就是,明天咱再來,他登記有什麽用,他又記不得人的臉。”
    此時,正是下午,太陽從雲層裏出來,照著明晃晃的澤國。看不清黃河水是從那個方向淌來的,隻覺得浩蕩澎湃,滔滔不絕。風不大,但看得出來,大水還在憤怒地暴漲著,仿佛一條黃色巨龍橫掃千裏,無情地衝垮一切,席卷著無辜的村莊。
    平日裏寧靜祥和的小村莊,此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屋頂上、高崗處,有村民們倉皇逃竄,臉上寫滿了對即將到來的災難的恐懼。家家戶戶的院牆、門扉被洶湧的洪水無情地衝開,家具、衣物、農具,一切曾經的溫馨與希望,被無情的水浪席卷。
    三個人順著大路趟著水,嚴集集頭的老鄧家,兩個老人緊緊抱著孩子,一個年輕的壯漢則在努力地試圖固定住什麽,也許是最後的家當,也許是心中那一絲不滅的希望。
    我廣晴姨看著,說道:“幸虧咱家人多,大清早的俺大爺就開始領著收拾了,你看老鄧家,肯定是舍不得扒屋,這大浪把屋子衝倒了,裏麵的家什也來不及收拾。”
    三個人看向前麵,周圍的水麵上,漂浮著破碎的衣物和殘缺的家具、雜亂的木頭和柴禾,它們隨波逐流。
    陽光白亮,照在人的臉上,讓人難以睜開眼睛,更增添了這份無助與絕望。
    這時,大路上的水已經漫到了腰,三個人怕糧食被打濕,都挺直了腰板,慢慢走著。
    來到嚴集南頭了,我老娘看向那幾棵大柳樹,不由得心裏一緊,那幾座平時高高的大墳頭已經被水淹沒,隻剩下光禿禿的柳樹在洪水裏飄蕩著。
    我老娘扛著糧食口袋,靠著大路中間摸索走著。
    此時,水漲得更快了,一個個漩渦裹挾著棍棒、雜草,橫流四溢,看不清水的流逝方向,不時有大浪拍打過來。
    三個人加快腳步,我老娘站在那裏,休息一刻,看看走在前麵的我廣晴姨、褚家媳婦,邁腿就走。
    就在這時,不覺腳底一滑,急忙想著站穩,但就在一瞬間,一個大浪打來,腳未踩穩,身子就被大浪拍向大路的右側,右側就是一個深溝,一聲驚呼,嘴裏就灌了口黃水。驚慌失措之際,一隻手抓著糧袋子,一隻手伸出去要抓什麽,但什麽也沒有抓到,身子後仰,又喝了一口水,不覺腦子暈暈乎乎,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了。
    這時,長長的辮子好像被誰抓住了一樣,被狠狠地扯著,扯到了路中央,終於腳踩到了地,一隻手就緊緊抓住了扯著自己辮子的人。
    我老娘驚魂未定睜開眼,看一眼眼前的那人,竟然是劉懷普。
    沒有一絲猶豫,我老娘就破口罵道:“劉懷譜,是你這個壞熊,你怎麽把我往溝裏推,劉家有鬼,你就沒安好心。”
    劉懷普怔怔地看著我老娘,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這時,我廣晴姨回過身來,大聲說道:“我看見了,劉懷普,你就是沒安好心,你把俺姐姐往深溝裏推。”
    劉懷普的臉漲得通紅:“你們別血口噴人,我是扯著她的辮子把她拉上來,不是推她。”
    我廣晴姨當然不是善茬:“哎呦呦,人和村裏誰不知道你劉懷普的為人,你不作踐人,你不毀壞人就不錯了,我這就到村裏的喇叭上吆喝去,讓大家看清你的嘴臉,你就是個壞熊。”
    這時,褚家媳婦也搶著說道:“就是,我也看見了,你就是殺人犯,這大白天的你都敢把人往深水裏推,我們這就到鄉裏告你去。”
    劉懷普看著三個人的架勢,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急忙奮力蹚水走了。
    這時,村西北角的商來耀扛著口袋過來了,問道:“廣晴,你們這是咋了,怎麽吵起來了,還不快走,水又往上漲了。”
    我廣晴姨急忙答道:“來耀,你也去扛糧食了,你家怎麽樣了?”
    商來耀答道:“第一波大水就把屋牆衝倒了,我和我爹就搶了幾根梁木,綁在一起,其它的都被水衝走了,我這不是也過來扛點糧食。你們三個走在一起,不要離遠,從大路的中間走,不要走路邊。”商來耀說著,自己站在路邊,好像擋著三人。
    幾個人來到村東頭,商來耀和三個人告別,自己一個人扛著口袋走了。
    我廣晴姨看著商來耀的背影,眼裏熱熱的。
    我老娘看一眼我廣晴姨,笑道:“人家都走遠了,你就別看了,看到眼裏挖不出來,你要是願意跟著他去喝湯,我保證回家說,你還沒回家,說不定被哪個情郎拐走了。”
    我廣晴姨的臉紅了:“看來你沒淹著,沒喝幾口水,還笑話我。”
    褚家媳婦說道:“晴妹子,菡妹子不是笑話你,她是和你爭風吃醋,哈哈哈。”
    我老娘也笑起來:“我和她爭什麽,你看不見嗎,商來耀就站在我妹子的身邊,一直護著她,我妹子一路上滿麵含羞,臉紅如花。”
    我廣晴姨的臉更紅了:“你別說我,我就是看見劉懷普抓住了你的長辮子,把你從溝裏拉了出來,不然還不是被浪卷走了。”
    我老娘白她一眼:“一碼是一碼,我可忘不了他對咱廣中哥的事,我恨他一輩子,要不是他,咱廣中哥還是國家幹部,也回不來。”
    我廣晴姨杏眼圓睜:“我當然忘不了,我恨不能扒他的皮喝他的血,人和村都知道他是個壞種,你說上級領導怎麽讓他當村幹部。”
    我老娘看著遠去的劉懷普的背影:“就這個壞種,我敢說,他不知道是我,要是他看清是我的話,他肯定不會拉我上來。”
    褚家媳婦點點頭:“這個壞種,長遠不了,上次他還欺量我家,我在街上和他家媳婦撕巴起來,還不是我把他媳婦的褂子撕了個稀巴爛,她隻好雙手抱著前麵狼狽跑回家了。”
    後來,我老娘再次說起來此事時說,我可沒被水嗆暈,我清醒著呢,我清醒地知道,劉懷普就是老袁家的仇人。
    第三天一大早,我姥爺、我姥姥、二姥姥,早早就起來了,開始準備把我王妗子送到焦劉莊去。我二姥姥姓謝,焦劉莊是我二姥姥的娘家,在人和村南邊十幾裏地,謝家是大地主,家裏是半截磚屋,牆厚而堅固,宅子又高,上次發大水都沒有淹著,這次,要送我二姥姥、王妗子、三個表姐去那裏避難。
    我王妗子正挺著大肚子,預產期就在這幾天,不能耽擱了,要是在這大水裏生孩子,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萬一有個閃失就不好了。
    我姥姥看著我二姥姥,說道:“妹子,咱家媳婦去姥姥家生孩子,這不好吧。”
    我二姥姥大聲哼了一聲:“隻要我去,沒人敢吭聲,這又不是沒災沒殃的,家裏都被淹了,誰還會在乎這小事,沒那麽多忌諱。”
    我廣中舅站起來說道:“走吧,路上還不知道咋樣呢,我也要快點趕回來,家裏還要快點加固,還要快點搭窩棚。”
    我廣晴姨也站了起來:“哥,你就別去了,咱姥姥家就是從西城村南拐,一直向南走,我推著木筏去。”
    這時,我老娘也站起來:“還是咱姐倆,走吧,就這點事,咱姐倆還不給辦了,用不著男勞力。”
    我姥姥和二姥姥對視一眼,沒有說話,我廣中舅就扶著我王妗子坐到木筏上。
    很快,木筏上坐著我二姥姥、我王妗子、鳳蕊姐,轉眼間,我鳳桐姐也跳到水裏,還大聲喊著:“我也不坐在筏子上,我也拉筏子。”說著,把係在筏子上的繩子挽在了手上。
    我二姥姥笑起來:“你們看看,臭妮子中用了,咱走吧。”
    1954 年,我米妗子生下了大表哥瑞澤,隔了一年,生下了二表哥瑞濤。1957 年發大水時,我花妗子兩個閨女,我王妗子三個閨女,我王妗子還懷著孕。
    在我鳳桐姐出生之前,老袁家上一輩有六個閨女,大芝、二愛、三景、四香、五菊、六全,五菊姨三歲時夭折。我最小的姨,小名應該叫七美的,比我鳳桐表姐年紀還小,但她出生時,五菊已經夭亡,她的小名就依著我老娘、六全姨叫下來,記憶中大人們叫她三白。
    在鳳桐表姐出生之前,就把我姥姥姥爺、二姥姥二姥爺愁得不輕,都在盼著我舅舅這一輩能生個男孩,沒想到的是,我王妗子頭一胎就生了我鳳桐姐。我二姥姥看我鳳桐姐的第一眼就沒有好氣,張口就道,又是個臭妮子。從那以後,很長時間,老袁家的人就喊我鳳桐姐叫臭妮子,當然,在她之後,又連著來了幾個臭妮子,直到我瑞澤表哥出生。
    我王妗子挺著肚子,滿心歡喜地到焦劉莊生孩子去了,她不隻是戴過轉孕袋,還找了幾個老年人把量過她的肚皮,說這一次肯定生個大胖兒子。沒想到的是,我鳳霞姐在焦劉莊出生了,我王妗子這是連著生了四個閨女。
    幾個月後,我王妗子回家就和我花妗子嗆起來:“二嫂,你就是沒安好心,你又是給我找轉孕袋,又是給我吃這吃那的,這一次我可是規規矩矩照著你說的做的,我這還不是又生一個臭妮子。”
    我花妗子拍著手笑著:“還是你心不誠,還是你的肚子不爭氣,你也不要急,你和我命裏都有兒子,隻是早晚的事。我早就跟你二哥求簽去了,你二哥命裏三個閨女三個兒,我才不急呢,我就給他慢慢生,這日子長著呢。”
    我王妗子笑道:“你又忽悠我,你在哪裏求的簽,我明天就去看看。”
    我花妗子攬一把我王妗子:“你和我是一樣的命,咱倆是上來就接二連三地生閨女,咱大嫂憋了十年,連著兩個兒子,咱的好日子也不遠了,你就和我一樣,消停地生吧,你下一胎保證生男孩,我也早跟你求好簽了,哈哈哈哈。”
    我王妗子苦笑著:“我可是連著生了四個閨女了,再生個閨女的話,我還不要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