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景象，逐漸從瘋長的野草，變成了整齊的廠房。
    空氣中鐵鏽和塵土的味道，被另一種更加鮮活的，帶著灼熱感的金屬氣息所取代。
    四十分鍾後，一塊略顯陳舊但字跡清晰的招牌出現在視野裏。
    巨峰鋼鐵。
    廠區的大門敞開著，一輛輛滿載著鋼材的重型卡車，正有條不紊地進出。
    與第三鋼鐵廠的死寂不同，這裏充滿了生命力。
    機器的轟鳴，卡車的汽笛，工人的號子，交織成一曲工業時代的交響樂。
    沈岩將車緩緩停在辦公樓前。
    他剛解開安全帶，就看到一個穿著藍色工裝，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從辦公樓裏快步跑了出來。
    男人的臉上帶著風霜的痕跡，手掌粗大，布滿老繭，但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
    沈岩推開車門下車，對方已經跑到了跟前。
    “是沈總吧？”男人喘著粗氣，臉上卻帶著熱情的笑，“我是張巨峰。”
    沈岩有些意外。
    他沒想到，這家鋼廠的老板，會親自跑出來迎接他。
    他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張總。”
    “別別別，叫我老張就行。”張巨峰擺了擺手，側過身引路，“外麵熱，沈總，咱們進去說。”
    沈岩跟著他走進了辦公樓。
    樓道裏，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機油味。
    張巨峰的辦公室在二樓，陳設簡單得有些過分。
    一張老舊的實木辦公桌，幾個鐵皮文件櫃，牆上掛著幾張複雜的鋼結構設計圖。
    唯一的裝飾，是桌上一個用鋼水澆築的，有些粗糙的雄鷹擺件。
    “地方簡陋，沈總別見怪。”張巨峰給沈岩倒了杯水，“陳總電話裏說，您手上有一份……能超越‘天穹’九號的技術資料？”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裏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急切。
    這種急切，不像是一個商人看到商機的興奮。
    更像是一種……求證。
    沈岩沒有回答，也沒有喝水。
    他直接掏出手機，解鎖，調出相冊。
    他將那幾張拍得無比清晰的文件照片，翻到了第一頁，然後把手機遞了過去。
    “自己看。”
    他的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張巨峰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半秒。
    他伸出那雙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手機，仿佛那不是一部手機，而是一件稀世珍寶。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屏幕上。
    “‘天穹’係列特種結構鋼——核心配方V9.0版……”
    他一字一頓地，將標題念了出來，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
    密密麻麻的化學元素配比。
    複雜精密的冶煉工藝流程圖。
    每一個階段的溫度、壓力、時間控製參數。
    ……
    辦公室裏，陷入了絕對的安靜。
    隻能聽到張巨峰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沈岩靠在沙發上，安靜地看著他，沒有催促。
    他給對方足夠的時間去消化。
    看著看著，沈岩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張巨峰的眼眶，紅了。
    這個看起來像鐵塔一樣的漢子，眼眶裏，竟然有水光在閃動。
    緊接著。
    一滴滾燙的淚水，從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滑落，砸在了滿是老繭的手背上。
    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像是完全控製不住，眼淚斷了線一般滾落下來。
    他沒有哭出聲，隻是死死地咬著牙，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沈岩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搞得有些發懵。
    他不理解。
    一份技術資料而已，哪怕價值連城，也不至於讓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
    但他沒有時間去探究別人的故事。
    他站起身，語氣依舊平淡。
    “張總，我的時間很寶貴。”
    “如果你這裏做不了，或者狀態不適合談生意，我就先告辭了。”
    說著，他伸出手，準備拿回自己的手機。
    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手機的邊緣。
    張巨峰卻猛地一攥。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死死地抓著那部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抬起頭，通紅的雙眼看著沈岩，沒有回答能不能做的問題。
    他用一種沙啞到極致的聲音，問道。
    “沈總……我能不能問一句，這份資料……是不是遠山重工，那份還沒來得及公之於眾的，最終優化版？”
    他的眼神裏，充滿了希冀，渴望，還有一絲恐懼。
    仿佛沈岩的答案，將決定他整個世界的存亡。
    沈岩看著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沉默，有時候是最好的回答。
    張巨服從他的沉默裏，讀懂了答案。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複雜。
    有釋然，有悲慟，有憤怒，還有一絲……驕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鬆開了緊咬的牙關，像是在對沈岩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就知道師父他做出來了！”
    “那幫王八蛋，都說他瘋了，說他是在癡人說夢，說V8.0已經是極限了！”
    “可我知道，他一定可以！”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癱軟在了椅子上。
    辦公室裏，再次陷入了沉默。
    過了許久，張巨峰才像是從巨大的情緒波動中，緩了過來。
    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臉。
    他重新看向沈岩，眼神變了。
    不再隻是一個生意人看待合作夥伴的眼神，而是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敬重和感激。
    “沈總，讓你見笑了。”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已經恢複了鎮定。
    “這批鋼，我能做。”
    “不，應該說，整個國內，如今除了我這裏，沒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因為……創造出這份配方的人，是我的師父，李崇山。”
    沈岩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
    李崇山。
    遠山重工的前任總工程師，也是“天穹”係列鋼材之父。
    一個在業內，被譽為傳奇的名字。
    三年前，因為一場意外的冶煉事故，身故。
    “三年前，師父在衝擊V9.0的最後一次實驗中，發生了事故。”
    張巨峰的眼神，飄向了窗外，陷入了回憶。
    “所有人都說他失敗了，遠山重工也封鎖了所有消息，對外宣稱V9.0計劃擱淺。”
    “我不信。”
    “我是他帶出來的，我知道他的能力，他距離成功，隻差最後那臨門一腳。”
    “我相信他一定把最後的數據給做出來了，隻是……沒來得及拿出來。”
    “而最近遠山重工破產，所有技術資料都被封存，我更沒機會去證實我的想法。”
    “這件事，成了我這三年來，最大的心結。”
    他說到這裏，重新將目光聚焦在沈岩手裏的手機屏幕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
    “直到今天，直到我看到了它。”
    “沈總，謝謝你。”
    他站起身，對著沈岩，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