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誰給死人寫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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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風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唯有那黑檀棺木上燃燒的符紙,發出最後的劈啪輕響。
灰燼如蝶,飄飄揚揚,最終在眾人腳下的塵埃裏,拚湊出了一行觸目驚心的新字。
退願者,即新契主。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九幽地獄裏爬出來的烙印,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無情的嘲諷。
林閻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剛剛挺直的脊梁,像是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瞬間垮塌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斬斷了枷鎖,卻沒想到,斬斷的動作本身,就是為自己戴上了一副更沉重的鐐銬。
這不是解放,這是……晉升。
從一個身不由己的奴隸,晉升成了一個必須奴役他人的獄卒。
“新契主……”墨三姑的聲音幹澀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她她猛地蹲下身,不是去觸碰那地上的灰燼,而是閃電般探手,從秦九棺那口小棺材的邊緣,奪過了那張被林閻撕下、還殘留著“等你”二字的遺書殘片。
她的動作快得像一道幻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地上的灰燼吸引,唯有她,目標明確地抓住了這循環的源頭。
銀針自袖中滑出,她看也不看,反手便在自己指尖一刺,一滴殷紅飽滿的血珠沁出。
她將銀針蘸上血珠,不帶絲毫猶豫,精準地點在了那兩個墨跡淋漓的“等你”二字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滴血珠並未洇開,反而像是擁有了生命,在紙麵上飛速遊走,如同一條赤色的靈蛇。
它沒有遵循筆畫的痕跡,而是在字跡的間隙與空白處,勾勒出了一道道肉眼凡胎根本無法察覺的隱藏紋路。
那紋路繁複、古老、充滿了不祥的氣息,最終交織成一個完整的、散發著幽幽血光的巫族咒印。
“魂契·續寫。”墨三姑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在宣讀一份死亡判決書,“這張遺書,那個孩子隻寫下了他的遺願。但這最後的‘等你’二字,不是他寫的。是‘執筆者’,是在你之前的那個‘林閻’,在他身死道消的最後一刻,以魂為墨,強行續簽的契約。”
她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死死鎖住林閻蒼白的臉。
“你以為你在拒絕‘命運之主’?錯了。你每一次的拒絕,每一次試圖掙脫,都會讓你某個前世的執念浮現,在契約上多寫一筆。他把別人的遺願,變成了你必須償還的‘責任’。你拒絕的不是命運,是你自己!”
“所以……”陸九娘的聲音在顫抖,她猛地轉向林閻,眼中充滿了憤怒、失望,以及一絲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痛苦,“所以你救我,救陳三更,救所有人,從來都不是因為你‘想’,不是因為你的善意……隻是因為,你早就簽過字了?”
這個問題像一把淬毒的刀,直直捅進林閻的心髒。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反駁,想說不是這樣,可那棺木上浮現的景象,卻成了最殘酷的證據。
秦九棺始終沉默著,他像是沒聽到眾人的對話,隻是默默地將那張被墨三姑動過手腳的遺書殘片重新拿起,輕輕放回黑檀棺的棺麵之上。
他枯瘦的手指掐出一個古怪的法印,口中低聲誦念起晦澀難懂的經文。
“……三魂為引,七魄為葬,開門見骨,輪回不往……”
是《殯門九葬經》的第四節,“開門葬”。
隨著他的誦經聲,那口原本隻是停止了蔓延裂痕的黑檀棺,突然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哢哢”聲。
棺身上,七道裂痕驟然加深、擴大,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從內部撕開。
每一道裂痕之中,不再是幽深的黑暗,而是浮現出了一段段扭曲、殘缺的影像。
光影流轉,如同走馬燈。
第一道裂痕裏,是一個身穿古代儒衫的文弱書生,在昏黃的油燈下,麵色慘白地伏案疾書。
他咳著血,將最後一滴心血滴入硯台,在一份將軍的絕筆信上,添上了“家國無恙”四個字。
第二道裂痕裏,是一個滿身泥汙的民夫,在修建一座宏偉的祭壇。
他筋疲力盡,倒在巨石之下,彌留之際,卻用沾滿血的手指,在旁邊一個夭折孩童的裹屍布上,畫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飽”字。
第三道、第四道……第七道。
七段人生,七次輪回,七個不同的身份,但麵容的輪廓,赫然都是林閻。
每一次,他都在生命的盡頭,以自己的血、自己的魂,為別人的遺書續寫下最後一個願望。
那不是祝福,而是一種強製性的捆綁,一種絕望的轉嫁。
最深、最清晰的一道裂痕,景象卻截然不同。
那是一個充滿了金屬與線路的房間,一個身穿銀白色初代科學修真者長袍的男人,正站在一座巨大的休眠倉前。
他的麵容與林閻別無二致,隻是眼神更加銳利,也更加瘋狂。
他的手中,是一份閃爍著靈能光芒的協議,上麵寫著四個大字——“永生協議”。
而在休眠倉裏,躺著一個因饑荒而餓死的孩童。
男人將協議的最後一筆,簽在了那名孩童早已冰冷的、寫著“我想活下去”的遺書之上。
那一刻,協議光芒大作,孩童的遺書化作灰燼,而男人的眉心,則出現了一個淡淡的咒印,與墨三姑剛剛用血引出的巫族咒印,一模一樣。
“嘿嘿……嘿嘿嘿嘿!”一直沉默的老癲道突然爆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他指著棺木中的景象,又指著林閻,笑得前俯後仰,“看到了嗎?你不是被什麽狗屁命運選中的神!你就是第一個‘代筆人’!是你,是你自己,把自己的‘願意’,刻進了所有‘不願意’的人的骨頭裏!你想永生,你想逆天,所以你拿別人的絕望做祭品,哈哈哈哈!”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林閻的識海中炸響。
陳三更臉色凝重,他默默解下腰間的銅鈴,不再遲疑,迅速圍繞著黑檀棺,將五枚銅鈴以“五行方位”埋入土中,擺下了一個小型的“守更陣”,試圖穩住這片空間逸散的混亂氣息。
陸九娘看著棺中那幕“永生協議”的景象,看著林閻臉上那如出一轍的瘋狂與執拗,她眼中的怒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悲哀。
她猛地拔出匕首,割下自己一縷長發,纏繞在七枚特製的“山根釘”上,以發為引,狠狠釘向那七道裂痕的邊緣,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切斷這跨越七世的影像共鳴。
然而,她的努力如同杯水車薪。
山根釘釘入的刹那,棺中裂痕非但沒有愈合,反而擴張得更加劇烈。
一股磅礴浩瀚、跨越了時空的怨念與執念,從裂痕中噴薄而出,直衝林閻的識海。
林閻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無數記憶的碎片、不屬於他的情感、七世輪回的痛苦與不甘,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的意識淹沒。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神秘的巫族血脈隻在他這一世覺醒。
不是因為他有多麽特別,不是因為他是什麽天選之子。
而是因為,他從未真正“結束”過任何一次輪回。
每一次死亡,都是一次續約。
每一次看似悲壯的“拒絕”,都成了下一次輪回中,更深執念的“簽署”伏筆。
他的血脈,早已被這七世的契約汙染、扭曲,最終量變引起質變,催生出了這詭異的巫族力量。
他就是那個源頭!
“不……”林閻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雙目赤紅。
他不能再被這些記憶和情感支配,否則他將徹底迷失,成為這七世怨念的集合體。
在意識被徹底吞噬的前一秒,他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
他猛地撲向那口小棺,不顧一切地再次撕下了那張遺書殘片的背麵,那承載著“等你”二字的詛咒源頭。
他踉蹌著衝到角落裏那台早已報廢、隻剩一點殘餘靈能的符籙打印機前,粗暴地將那塊紙片塞進了入料口。
“啟動!”
他將手掌按在機器上,榨幹了體內最後一絲清明的靈能。
打印機殘骸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嗡鳴,指示燈瘋狂閃爍,最終“噗”的一聲,吐出了一張空白的符紙。
符紙上,空無一字。
但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紙麵上卻緩緩浮現出七道筆跡完全不同、卻又詭異地重疊在一起的虛影。
每一道虛影,都代表著一個“林閻”的簽名。
“你們要的‘簽名’,是‘我’的存在……”林閻喃喃自語,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那我就……不做‘我’!”
他猛地將這張承載了七世契約的空白符紙,狠狠貼在自己的心口上。
緊接著,他毫不猶豫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吐而出,在身前結成血霧。
“巫族秘法,斷脈訣!”
他雙手急速結印,將血霧盡數拍回自己體內。
這是一種自殘式的秘法,以燃燒精血為代價,短暫地、強製性地封住自身所有血脈的共鳴。
刹那間,林閻心口那張符紙上的七道虛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同時劇烈地扭曲、掙紮起來。
黑檀棺上,那瘋狂蔓延的七道裂痕,也在這瞬間戛然而止。
所有流轉的影像,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林閻臉色慘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但他成功了。
他暫時斬斷了自己與那七世輪回的聯係。
“封得住一時,封不住七世。”墨三姑冷眼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不自量力的死人,“這隻是揚湯止沸。你要真想斷契,隻有一個辦法——讓‘第一個簽名’作廢。”
第一個簽名……永生協議。
林閻緩緩地、艱難地,從心口揭下那張空白符紙。
他走向秦九棺的那口小棺材,走向那一切開始的地方。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一條時間的河流。
最終,他站在棺前,將那張凝聚了七世因果的符紙,輕輕地、鄭重地,蓋在了那張寫著“我想活下去”的原始遺書之上。
他閉上眼睛,聲音低沉而清晰,不再是對別人說,而是對自己,對那七個糾纏不休的“自己”說。
“我不是來還願的……”
“我是來‘退願’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符紙無火自燃。
熊熊燃燒的,不是紙,而是那七道重疊的虛影。
火光中,遺書上那枚屬於初代科學修真者的紅色手印,緩緩升起,脫離紙麵,化作一道刺目的紅光,如同一顆逆行的流星,直衝天際!
遙遠的天邊,那座若隱若現的人皮祭壇,在紅光衝天而起的瞬間,發出了劇烈的震顫,仿佛被硬生生抽去了一根核心的支柱,整個輪廓都變得虛幻起來。
火光熄滅了。
符紙與遺書一同化作了灰燼,在夜風中盤旋、飄落。
然而,那灰燼並未散去,而是在冰冷的地麵上,詭異地重新聚集,拚出了一行嶄新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字跡。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那行字,一股比先前更加深沉的絕望,籠罩了每個人的心頭。
林閻的身體僵在原地,他緩緩低下頭,看著那行字,又緩緩抬起自己的雙手。
他感覺不到任何變化,沒有力量的湧入,也沒有契約的束縛感。
但那種感覺,那種全世界的惡意都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將他視作新焦點的感覺,卻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不是掙脫了鎖鏈,而是自己……變成了鎖鏈本身。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秦九棺,那張如同古樹樹皮般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種近乎於恐懼的表情。
他猛地抬頭,不是看向天空中的人皮祭壇,也不是看地上的灰燼,而是看向了村子更深處,那片被濃霧籠罩的、埋葬著無數秘密的祖墳方向。
他的嘴唇翕動著,發出了一個微不可聞的音節。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