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你簽的是舊賬,我還的是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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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身影的話音很輕,卻像一柄無形的冰錐,刺入林閻的耳膜,直抵靈魂深處。
    掌心那枚剛剛吸收了所有契約之力的黑晶,尚且殘留著滾燙的觸感,可他體內的巫族血脈,卻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凍結。
    他撕了合同,那份被無數人、無數代殯門傳人視為詛咒源頭的生死簿。
    可他忘了,任何一份合同,都有一個甲方,一個乙方,和一個最初的起草人。
    “我,是第一個簽它的人。”
    這句話如同一句咒語,撬開了林閻識海最深處的枷鎖。
    一段不屬於他的,卻又無比熟悉的記憶洪流,轟然湧現。
    那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遠古荒原,天空是鉛灰色的,大地被幹涸的血染成暗紅。
    屍骸堆積如山,禿鷲在低空盤旋,發出沙啞的悲鳴。
    在這片死寂的屍山血海中央,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人正跪在那裏。
    她的衣衫襤褸,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臉上、手上沾滿了早已凝固的血汙。
    她沒有哭,也沒有呐喊,隻是機械地重複著一個動作。
    她從腳下的屍堆裏,撿起一根相對完整的指骨,當做筆;伸出自己的左手,用鋒利的骨尖劃破手腕,蘸著涓涓流出的鮮血,當做墨。
    然後,她俯下身,在每一具冰冷的屍體額頭上,一筆一劃,艱難地寫下兩個字——安息。
    那字跡,古樸、蒼勁,帶著一種穿透生死的決絕。
    林閻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字跡的源流、筆鋒的韻味,與他不久前親手撕碎的那份生死簿殘頁,別無二致。
    記憶中的女人寫完一個,便換一具屍體,繼續寫。
    她的血越流越慢,顏色也從鮮紅變得暗沉。
    她的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可她的眼神卻始終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和這些需要安息的亡魂。
    “林閻,退後!”陸九娘的聲音猛地將他從那片血色記憶中拽回現實。
    她一把抓住林閻的手臂,用力將他向後拖了幾步,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忌憚,“她……她不是敵人!她是你的‘源’!”
    源?
    林閻腦中一片混亂。
    他隻感覺自己的血脈在戰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悲鳴與共振。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墨三姑動了。
    她走到那崩塌的祭壇邊緣,蹲下身,從那把由無數白骨堆砌而成的座椅廢墟中,用一根細長的銀針,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縷灰白色的灰燼。
    那灰燼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卻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墨三姑將那縷灰燼送入口中,閉上眼,喉頭輕微滾動,細細地咀嚼品味著。
    片刻之後,她睜開眼,目光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這不是魂灰,也不是骨灰。這是‘執念灰’。”
    她站起身,目光掃過秦九棺和老癲道,最終落在林閻身上,聲音低沉而清晰:“當年,你這位‘源’,在這片荒原上,跪了七天七夜。她為整整七百二十三個被活活餓死的餓殍,逐一寫下安息咒。寫到最後,她的血流幹了,骨頭碎裂了,靈魂卻因為那份‘要讓所有人安息’的宏願,被永遠地束縛在了這片土地上,成了這世間第一道‘生死契’。”
    墨三姑抬手,指向那道模糊身影掌心若隱若現的巫族印記,那印記的形狀,竟與林閻掌心的黑晶有幾分相似。
    “她不是想當什麽高高在上的神,她是不敢死。她怕她一閉眼,那些臨死前隻有一個念頭——‘想回家’的魂,就再也沒人認識,再也沒人記得了。”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眾人心中炸響。
    他們一路走來,見過的鬼魅魍魎不計其數,有怨毒的,有凶戾的,有貪婪的,卻從未見過一個……因為善念而成的“怪物”。
    秦九棺一直緊抿的嘴唇終於動了。
    他默默地從身後解下那口陪伴他多年的黑檀木小棺,輕輕地放在了白骨座椅前方約三丈遠的地方。
    棺木落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融入了這片沉重的土地。
    “要斷開這份最古老的契,就得先讓她‘被超度’。”秦九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卻帶著一絲無奈,“可她不是鬼,也不是神,她是‘願’的本身。所有常規的殯門術,對她都無效。”
    話音剛落,一旁的老癲道突然發出了一陣癲狂的笑聲,那笑聲尖銳而悲愴,像是夜梟在啼哭。
    他顫抖著手,從那破爛不堪的道袍袖子裏,抖出了一截被燒得焦黑卷曲的東西。
    仔細看去,那竟是一塊老式直播間裏用的提詞板殘片。
    在那焦黑的表麵上,依稀還能辨認出幾個字:“今日超度……白棺鎮餓魂……”
    老癲道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身影,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我沒讀過多少書……當年在白棺鎮,我念的那篇安息文……就是抄她的!”
    他的話讓林閻心中一動。
    白棺鎮,那個孩童的遺書,那枚紅手印……原來所有的線索,從一開始就指向了這裏,指向了這位最初的“源”。
    老癲道猛地將那塊燒焦的提詞板殘片,奮力投入了秦九棺的黑檀棺之中。
    秦九棺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彎腰,雙手合上了棺蓋。
    他盤膝坐下,雙手結印,口中輕聲誦起了《殯門九葬經》的最後一章,也是最禁忌的一章——《渡願章》。
    “非鬼非神,非主非契……今以他人之口,還汝之願……”
    他的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打在空間的節點上。
    黑檀棺開始劇烈地顫動起來,棺蓋的縫隙中,透出幽藍色的火焰。
    那塊提詞板在火焰中迅速燃燒,火光衝天而起,卻不帶絲毫溫度。
    幽藍的火光中,漸漸浮現出七百二十三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都麵黃肌瘦,衣不蔽體。
    他們沒有怨氣,沒有戾氣,隻是齊刷刷地望向那道孤獨的身影,口中發出了一聲整齊劃一的、跨越了千古的低語:
    “娘……我吃飽了……我想回家……”
    那聲音充滿了孺慕之情,充滿了滿足與安寧。
    一直如雕塑般靜立的身影,在聽到這聲呼喚後,終於有了反應。
    她的身體微微一顫,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張模糊不清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晶瑩的淚光。
    就是這一刻,林閻忽然全明白了。
    他一路走來,撕毀契約,焚燒詔書,強行退回客人的願望,他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否定”這個由“源”創造出的係統。
    可“源”真正需要的,從來不是否定和毀滅,而是“完成”。
    完成她當年那個最簡單,也最宏大的願望。
    林恩不再猶豫,他從工具箱裏,取出了那枚溫熱的黑色晶石。
    他沒有將其對準那道身影,而是深吸一口氣,猛地將黑晶按向了自己的心口。
    “你寫的安息咒,我來幫你念完。”
    黑晶觸及胸膛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轟然爆發。
    林閻隻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全身的巫族血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奔湧,與那枚黑晶,與這片古老的土地,與那七百二十三個亡魂的執念,產生了最深層次的共鳴。
    他張開嘴,想要念誦安息的咒文,但從喉嚨裏發出的,卻不再是任何已知的符咒或經文。
    那是一個個清晰無比,卻又古老陌生的名字。
    “阿石。”
    “槐花。”
    “狗蛋。”
    “三丫頭。”
    每一個名字,都對應著一具餓殍臨終前最後的低語。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用林閻的生命力在書寫。
    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身體也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但他沒有停下,依舊一個接一個地念著。
    陸九娘和秦九棺等人緊張地看著他,卻不敢上前打擾。
    他們能感覺到,林閻正在進行一場無比神聖,也無比危險的交接。
    當第七百二十三個名字——“小石頭”——從林閻幹裂的嘴唇中落下時,整個空間猛地一靜。
    那張由無數白骨堆砌而成的座椅,轟然崩塌,化作一堆真正的枯骨,再無半點靈性。
    那卷被身影抱在懷中的人皮卷軸,也像是完成了使命,無火自燃,轉瞬間便化為飛灰,紛紛揚揚地飄散。
    而那道在祭壇廢墟中站立了千百年的身影,也開始緩緩消散。
    她的輪廓變得越來越透明,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在徹底消失的前一刻,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林閻讀懂了那唇語。
    她說:“……謝謝你,替我閉眼。”
    隨著她最後一絲執念的消散,林閻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單膝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胸口那枚黑色的晶石,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嚓”聲,裂紋遍布,最終徹底碎裂開來。
    在破碎的黑色晶體核心,一枚已經褪色發黃的紅色手印,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那手印的大小和形狀,與白棺鎮那個孩童遺書上的,一模一樣。
    陸九娘快步上前,扶起幾乎虛脫的林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脫的顫抖:“她……就是你血脈的起點,最初的那個巫。”
    林閻搖了搖頭,他望著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目光悠遠而複雜。
    “不,”他輕聲說,“她不是起點。她隻是第一個,不想讓死人‘被忘記’的人。”
    話音落下,這片被執念籠罩了千年的荒原,仿佛終於卸下了沉重的枷鎖。
    空氣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新,天空也似乎高遠了許多。
    然而,舊的秩序剛剛崩塌,一種新的、更加深沉的壓力,卻在悄然凝聚。
    突然,腳下的大地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遠處荒原的盡頭。
    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改變。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浩渺、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仿佛從天外而來,又像是從每個人的心底響起,在這片死寂後的天地間,緩緩回蕩。
    下一個,輪到你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