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筆沒主,但血有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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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荒原上的風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連一絲嗚咽都無法發出。
時間在這片了無生機的土地上凝固成一塊琥珀,將林閻一行人封存在壓抑的沉默裏。
唯一的聲響,來自於那支斜插在龜裂大地上的斷指筆。
一滴殷紅的血珠懸在筆尖,顫巍巍地,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卻又頑固地對抗著地心引力。
變故,是從陳三更腰間那串老舊的銅鈴開始的。
“叮鈴……叮鈴……”
清脆的鈴聲並非來自風的吹拂,而是源於一種內在的、不祥的共振。
陳三更臉色煞白,死死捂住腰間的鈴鐺,可那聲音卻像是直接從他骨頭縫裏鑽出來,愈發急促,愈發尖利。
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鈴聲之中,夾雜著一種微弱到幾乎不可聞,卻又清晰刺入耳膜的“沙沙”聲。
是筆尖在紙上劃動的聲音。
“不好!”秦九棺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他蒲扇般的大手猛然按住背後的黑檀棺,棺木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響,像是在回應某種召喚。
“有人在用‘未署名之願’重寫契約!這鬼東西……它在找新的主人!”
話音未落,一直沉默的陸九娘動了。
她沒有絲毫猶豫,從腰間拔出一根鏽跡斑斑、形如山根的鐵釘,反手一把握住,掌心的皮肉瞬間被鋒利的釘身劃破,鮮血淋漓。
她看也不看傷口,俯身將那枚“山根釘”狠狠釘入斷指筆前的土地。
“噗嗤!”
泥土翻湧,以山根釘為中心,一道道蛛網般的裂痕迅速蔓延開來。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些裂痕之中,仿佛有無形的刻刀在作業,竟浮現出無數細密如蟻的血色字跡,每一個字都扭曲著,充滿了絕望與渴求。
“我願代簽……”
“求求你,給我一個名字,任何名字都行……”
“別讓我白死……我不想被忘記……”
這些字跡如活物般蠕動著,散發出濃烈的怨氣與不甘。
那是無數橫死荒野、未被記名的孤魂,在生命最後一刻對死亡的恐懼所化的執念。
它們渴望被銘記,渴望一個能證明自己存在過的符號,哪怕隻是一個代簽的名字。
“嗬,一群可憐蟲。”墨三姑發出一聲冷哼,她那雙描著精致眼線的眸子裏滿是漠然。
她緩步上前,從發髻上取下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對著自己的食指指尖輕輕一刺。
一滴飽滿的血珠沁出,色澤比常人更深,近乎墨黑。
她將指尖湊近那支斷指筆,血珠精準地滴落在筆尖之上。
然而,那血珠並未下墜,反而像擁有生命一般,違反常理地順著筆杆逆流而上,緩緩滲入那截蒼白幹枯的斷指之中。
“筆在試主。”墨三姑收回手,聲音冰冷如鐵,“它不挑身份,不挑善惡,隻挑‘血性’。誰的血裏蘊含的‘願’足夠強大、足夠純粹,誰就是新的執筆人。”
她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傲慢。
作為巫醫,她的血裏承載著無數古老的詛咒與秘術,這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願”。
“願?我他娘的有的是願!”人群中,始終瘋瘋癲癲的老癲道突然發出一聲癲狂的笑,他猛地撕開自己滿是汙垢的袖子,露出幹瘦的手腕。
他竟直接用牙齒在手腕上狠狠一咬,撕開一道血口,隨即不管不顧地將噴湧的鮮血朝斷指筆灑去。
“老子行走江湖五十年,簽過的超度文書三萬一千六百二十四張!每一張都是送一個亡魂上路!這資格,該我了!該我了!”他嘶吼著,眼中滿是血絲與貪婪。
然而,他的血在接觸到筆身的瞬間,就如同熱油潑進了冰水,發出一連串“滋啦”的輕響,隨即化作一縷縷白煙,瞬間蒸發得幹幹淨淨,連一絲痕跡都未留下。
老癲道臉上的狂喜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錯愕。
墨三姑嘴角的冷笑愈發明顯:“蠢貨。你簽的那叫流程,是生意。你的血裏隻有銅臭味,沒有心。”
老癲道如遭雷擊,頹然跪倒在地,喃喃自語:“流程……生意……”
陸九娘看著這一幕,眼神一凜。
她拔出山根釘,再次割開自己的掌心,這一次,她沒有讓血白流,而是任由鮮血將整枚山根釘染得通紅。
她再次將釘子奮力釘入筆旁的土地,沉聲道:“我乃走山客,一生行走於窮山惡水,為客死他鄉的亡者引路歸鄉,為無人收斂的屍骨尋找安眠之地。我血中的願,是‘歸途’,夠不夠?”
鮮血順著山根釘滲入大地深處,那支斷指筆果然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有所感應。
但僅僅是顫動,片刻後便恢複了平靜,並未吸附陸九娘的血。
不夠。
陸九娘的臉色沉了下去。
一直默然不語的秦九棺緩緩走上前,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無比珍重地將背上那口沉重的黑檀棺取下,輕輕立在地上。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用棺材那被打磨得光滑的邊角,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斷指筆的筆身。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是從棺木深處傳來:“我秦家九代守棺人,收七世孤魂,葬無主之屍。我這一生,隻為給那些連輪回都入不了的‘孤’一個家。我棺中的願,是‘收容’,夠不夠?”
斷指筆,紋絲不動。
秦九棺沉默地收回了棺材,重新背在身上,那挺拔的背影在這一刻顯得有些蕭索。
連他這樣承載了數代人執念的守棺人,都不足以成為筆的主人。
所有人的目光,最後都落在了林閻身上。
他是法醫,一個與死者打交道的現代職業,在眾人眼中,似乎與這充滿玄秘的世界格格不入。
林閻沒有看任何人,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那支筆和筆下裂縫中的血字上。
那些對“名字”的渴求,像一根根針,紮在他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蹲下身,打開了那個跟隨他多年的老舊金屬工具箱。
他在箱子底層翻找著,撥開那些冰冷的解剖刀、止血鉗和縫合針線,最終,指尖觸到了一片薄而脆的紙張。
他將其取了出來。
那是一張被火燒得焦黑卷曲的法醫工作日誌殘頁,上麵的字跡大多已模糊不清,隻有一行字,因為被血跡浸透,反而頑強地保留了下來。
“……今日縫合三具無名屍,身份不明,無人認領。天冷,但都給他們蓋好了白布。”
這是他還是實習生時寫下的。
那一天,太平間裏冷得像冰窖,三個在事故中喪生的流浪漢無人問津,他花了整整一夜,將他們殘破的身體一針一線地縫合完整,最後用自己微薄的津貼買了三床最便宜的白布,蓋在了他們身上。
他不是為了功德,也不是為了什麽宏大的願望。
他隻是覺得,一個人,就算死後無人知曉,也應該被體麵地對待。
林閻站起身,走到斷指筆前,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沒有用自己的血,而是將那張脆弱的日誌殘頁,輕輕地覆蓋在了筆身上。
他低下頭,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也仿佛說給了這片荒原上所有的孤魂聽。
“我簽的,從來不是名字,是‘尊重’。”
話音落下的刹那,異變陡生!
那支斷指筆仿佛被注入了雷霆,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劇烈震顫!
筆尖上那滴頑固的血珠“砰”的一聲炸開,化作一道刺目的血線,如同一支離弦的箭,撕裂空氣,徑直射向林閻的心口!
“小心!”陸九娘失聲驚呼。
然而,林閻不閃不避,甚至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道血線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
血線入體,卻沒有預想中的劇痛,反而像一道溫熱的溪流,瞬間湧向他四肢百骸,試圖喚醒他血脈深處潛藏的某種古老力量。
那是巫族血脈的共鳴,是契約成立的標誌。
可詭異的是,林閻的血脈對此毫無反應,如一潭幽深古井,任憑那股力量如何衝刷,依舊靜水無波。
林閻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輕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絲嘲諷,更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找錯人了。”他對著那支仍在震顫的筆,仿佛在對一個活物說話,“血,是我的。可‘願’,不是你的。”
說著,他伸出兩根手指,從那張覆蓋在筆上的日誌殘頁上,撕下了最後那個寫著“白布”二字的角落。
他用指尖沾染上剛才陸九娘留在山根釘上未幹的血跡,以血為墨,在那片小小的紙角上,寫下了九個字。
“此血,隻寫所見,不寫所命。”
字落,筆停。
他將那片寫了字的紙角,輕輕彈向斷指筆。
紙角觸碰到筆身的瞬間,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那支引得無數人覬覦、承載著無盡怨念的斷指筆,竟從中間應聲斷裂,一分為二!
筆斷的刹那,整個世界都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風停了,鈴聲消了,連那些裂縫中的血字也瞬間褪色,化為烏有。
緊接著,在遠處的荒原之上,一座,兩座,十座,百座……整整七百二十三座無名的墳包,毫無征兆地從地底浮現。
每一座墳包前,都突兀地印上了一枚鮮紅的、溫熱的掌印,如同在漆黑的夜幕中點燃的星火,迅速燎原,將整片荒原映照得一片淒豔的赤紅。
那些孤魂的怨念,被平息了。
他們沒有得到名字,卻得到了一份遲來的尊重。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壯闊而詭異的景象震撼了,久久無言。
陸九娘最先回過神,她望著林閻,眼神複雜無比:“你……拒絕了它?你不是執筆人了?”
林閻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張對他意義非凡的日誌殘頁,放回工具箱,然後才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那漫山遍野的紅色掌印。
“筆斷了,可手還在。”他輕聲說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從今往後,誰想寫自己的故事,自己拿筆。”
說完,他合上工具箱,沒有再看任何人,轉身朝著那片被紅手印點亮的荒原深處走去。
他的背影在血色映照下拉得很長,孤單,卻無比堅定。
眾人默默地看著他離去。
沒有人注意到,在他轉身的瞬間,工具箱中,那枚一直沉寂的黑晶碎屑,表麵那些細微的裂痕竟悄然彌合,重新組成了一個光滑的整體。
而在那漆黑如夜的晶體表麵,緩緩浮現出一行極其暗淡、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古老字跡。
“書寫自由,始於第一滴不被利用的血。”
林閻的腳步沒有停歇,他正走向一個新的謎團。
而在他身後,那兩截斷裂的指筆殘骸墜落在地,卻並未像尋常枯骨般腐朽,反而像是擁有了某種全新的生命力,緩緩地、一寸寸地鑽入了腳下幹硬的泥土之中,如同一顆詭異的種子,沒入大地深處,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早已化為一片廢墟的白棺鎮地下深處,一隻埋藏在瓦礫與塵埃下的孩童骨手,五根慘白的指骨突然微微一動。
緊接著,那鑽入地底的斷筆殘骸竟破土而出,精準地落入了這隻骨手的手心。
森白的指節,緩緩收緊,將那半截斷筆,牢牢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