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簽了白簽,死了白死
字數:6098 加入書籤
晨光熹微,卻驅不散白棺鎮廢墟上空盤踞的死寂與陰冷。
那股自地底深處鑽出的陰風愈發凜冽,卷起碎石塵埃,吹得人衣袂獵獵作響,寒意直透骨髓。
跪伏於地的鎮民並未如預想中那般散去,反而像是聽到了某種無聲的號令,動作劃一地緩緩仰頭。
他們的脖頸以一種非人的角度僵硬後拗,喉結滾動,發出的不再是人言,而是一種介於野獸嘶吼與金石摩擦之間的低沉鳴音,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響。
“不好!”陳三更心頭警鍾大作,腰間那柄跟隨他多年的腰刀“嗆啷”一聲悍然出鞘。
冰冷的刀身在晨曦中折射出森然寒光,也映出了麵前那些人的臉。
刀光掠過,每一張臉上都映出一雙灰白色的瞳孔,渾濁如蒙塵的玻璃珠,看不到一絲活人的神采。
他們額心那猩紅的符文雖已褪去,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張細密如蛛網的血絲脈絡,仿佛有無數血色的小蟲在皮下蠕動,要從內而外地啃噬大腦。
這景象比任何符文詛咒都更加詭異可怖。
“他們沒走……”秦九棺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古鍾之鳴,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眾人心上,“他們不是被外力所控,而是‘自己簽了自己’。”
話音未落,遠處牆頭上僅存的一隻烏鴉似是再也無法忍受這股氣息,怪叫一聲振翅高飛。
它喙中叼著的那張殘留著紅色指印的紙片,在飛離廢墟的瞬間,竟無火自燃,噗地一聲化作一捧黑灰,隨風飄散。
契約已成,再無憑證。
墨三姑眉心緊鎖,她身形一閃,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蹲在一名離得最近的“活死人”身側。
那人仰著頭,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對她的靠近毫無反應。
墨三姑從袖中摸出一根細長的銀針,毫不猶豫地刺向那人僵直的指尖。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針尖刺破皮膚,卻沒有鮮血流出,而是擠出了一滴暗紅色的、近乎固體的黏稠物。
這滴東西墜落在地,並未滲入幹燥的泥土,反而迅速凝結,在微光下呈現出一種肮髒的冰晶狀顆粒。
她用指尖撚起那粒“血珠”,觸感冰冷且粗糙,帶著一股陳腐的怨念氣息。
墨三姑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聲音裏透著一股徹骨的寒意:“這不是血,是‘願垢’。”
“願垢?”林閻和陸九娘都望向她。
“是執念成災,以願為食,反噬己身所凝結的汙穢之物。”墨三姑將那顆粒碾碎,化作一縷極淡的黑煙消散,“他們許下的‘我願永生’這個念頭,已經變成了最惡毒的詛咒。這個詛咒正在吞噬他們的精血,改造他們的肉身。用不了多久,他們的血肉就會徹底蛻變為‘偽陰軀’,介於生死之間,不入輪回,永世為奴。”
“嘿嘿……嘿嘿嘿!”一直縮在角落裏的老癲道突然爆發出瘋癲的笑聲,他猛地跪倒在地,雙手在地上胡亂拍打,狀若瘋魔,“簽自己!簽自己最狠啦!我記得!我想起來了!”
他涕淚橫流地指著那群活死人,尖聲道:“當年那個直播的……那個叫什麽‘白棺鎮永生計劃’的直播,打賞榜一的大善人,留言就寫著‘求道長慈悲,讓我死不了’!現在好了,他們每個人都成了自己的榜一!每個人都得償所願,都死不了啦!哈哈哈!”
老癲道的瘋話如同一道驚雷,炸得眾人心神劇震。
原來如此,這一切並非單純的欺騙與脅迫,而是一場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集體獻祭。
他們對死亡的恐懼,對永生的貪婪,成了捆綁自己最牢固的枷鎖。
“畜生!”陸九娘怒火中燒,眼中殺意畢現。
她再也無法容忍這些被貪欲扭曲的靈魂繼續存在,手腕一翻,一根淬了黑狗血的棺材釘已然在手,身形暴起,就要釘入距離最近那名“活死人”的天靈蓋。
“別動!”
一隻手如鐵鉗般抓住了她的手腕,是林閻。
陸九娘怒道:“林閻你幹什麽?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我知道。”林閻的目光卻死死盯著自己工具箱裏那塊刻有“無主之紋”的電路板殘骸。
他沒有攔著陸九娘,而是將電路板舉到她麵前。
隻見那玄奧複雜的金色紋路,此刻正被一絲絲肉眼可見的血色細線緩慢侵蝕,如同電路被病毒感染,光芒正在一點點變得黯淡。
“你看,”林閻的聲音冷靜得可怕,“無主之紋是中性的,它隻會承載和放大力量。現在,腐化它的不是外來的邪祟,而是從他們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願垢’。他們不是被動被控製,是主動在腐化一切能夠延續他們‘存在’的東西。你這一釘子下去,殺得死他的肉身,卻會把他積攢了一輩子的‘願垢’徹底引爆,到時候這片廢墟會變成真正的怨毒之地,寸草不生!”
陸九娘手一鬆,棺材釘險些落地。
她明白了,這不是簡單的除魔,而是一場棘手的“拆彈”任務。
林閻緩緩收回電路板,目光轉向始終沉默不語的秦九棺,一字一頓地說道:“九爺,要破‘自簽’之局,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真死一次’。”
此言一出,連陳三更都倒吸一口涼氣。
真死。
這兩個字說來簡單,可對於這些已經被“永生”執念汙染的靈魂來說,何其艱難。
秦九棺默然點頭,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果。
他緩緩走到那口隨身攜帶的黑檀棺旁,粗糙的手掌在冰冷的棺蓋上輕輕撫過,像是安撫一位老友。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殯門人才有的、看透生死的滄桑:“可以。但‘真死’……得有人敢收。這口棺材,收得了身,可他們的魂,未必願意進來。”
尋常的超度法事,對這些主動放棄輪回的靈魂根本無效。
強行收魂,隻會激起更強烈的反抗。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林閻忽然蹲下身,伸出食指,在腳下那片滿是塵灰的廢墟石板上,蘸著地灰開始畫了起來。
他的動作不快,但每一筆都沉穩有力。
他畫的不是眾人熟悉的任何一種符籙,筆畫曲折,似斷非斷,隻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道殘缺不全的符線。
這符線,正是當年他從生死簿殘頁上拓下來的“安息咒”的起筆式。
就在符線成形的刹那,奇跡發生了。
那道由地灰畫出的線條,竟微不可察地閃過一道柔和的白光。
光芒一閃即逝,但距離符線最近的那名“活死人”卻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然劇烈地抽搐起來。
他的身體弓成一張大蝦,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風箱破裂般的怪聲。
下一秒,他猛地張開嘴,一縷濃鬱如墨的黑煙從他口中噴薄而出,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
墨三姑瞳孔驟然一縮,失聲道:“他在……排‘願毒’!”
林閻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沒錯。他們用執念簽了永生,可‘安息’才是萬物靈魂最深刻的本能。我不需要寫完整的咒語,那會引發他們執念的全力反抗。我隻需寫下半道咒,一道引子,一道鉤子,就能強行把他們沉睡在靈魂最深處的‘本能’給勾出來,讓本能去對抗執念。”
這是一場在他們自己靈魂戰場裏掀起的戰爭!
明白了其中關竅,眾人眼中都流露出驚歎之色。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術法,而是對人心、對靈魂本源法則的深刻洞悉。
林閻不再遲疑,他大步流星地穿行於跪伏的人群之間。
手指不停地在地上劃動,一道道殘缺的“安息咒”符線在廢墟中接連亮起。
有的隻寫起筆,如同一枚投入靜湖的石子;有的隻寫收尾,宛如一聲終結一切的歎息。
這些不完整的符文,如鉤,如刺,如鍾鳴,如暮鼓,精準地叩擊在每一個“活死人”的魂底。
“嗬……嗬嗬……”
“呃啊——”
一時間,廢墟之上,抽搐聲、嘶吼聲、黑煙噴吐聲此起彼伏。
數十名鎮民接二連三地劇烈顫抖,然後如被抽去骨頭般癱軟在地。
他們體內的“願垢”被靈魂的安息本能強行排出,形成一縷縷黑煙消散在晨光中。
這個過程極為痛苦,有數人因為承受不住執念與本能的劇烈衝突,猛地一挺,七竅之中竟流出黑色的血水,瞬間氣絕身亡。
然而,他們死去的屍身之上,卻並未散發出怨氣,反而泛起一層淡淡的、聖潔的金色光暈,仿佛得到了最終的淨化與解脫。
“開棺!”秦九棺沉喝一聲,早已準備就緒。
他猛地推開黑檀棺的棺蓋,一股沉鬱的檀香混合著莫名的吸力擴散開來。
他口中低聲誦念起《殯門九葬經》的第一章,聲音古老而莊嚴:
“天地為廬,身亦為客,魂歸非所求,乃所安……”
隨著他的誦經聲,那些泛著金光的屍身被陳三更與陸九娘迅速抬起,送入棺中。
每收殮一具,秦九棺的經文便念誦一遍,仿佛是在為這些迷途的靈魂指引回家的路。
林閻靜靜地站在這片躺倒的屍群之間,望著那些或昏迷、或死亡、或解脫的麵孔,輕聲說道:“死,不是失敗,是解脫。”
對他們來說,能夠真正地死去,已經是一種恩賜。
終於,最後一名“活死人”,一個身材幹瘦的老者,在劇烈的抽搐後,身體重重地向前撲倒。
他的生命在這一刻走到了盡頭。
但在他意識消散的最後一瞬,他僵硬的手指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深深地摳進了地麵的縫隙裏。
指甲因為巨大的力道而崩裂,一滴暗紅粘稠的“願垢”之血從指甲縫中緩緩滲出。
血珠沒有滾落,而是精準地在滿是塵灰的石板上,拚出了一個殘缺的血字。
那是一個隻有一半的,漢字“子”。
隨著這個血字的完成,老者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所有生機,靜靜地趴伏在那裏,再無聲息。
整個白棺鎮廢墟,除了晨風的呼嘯,再次回歸死寂。
隻是這一次,空氣中多了一絲解脫後的安寧,以及……那半個血字所帶來的、更加深沉的謎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