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娘留下的字,不是信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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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不受控製地發顫,那片薄如蟬翼的灰葉仿佛有千斤之重,壓得林閻幾乎喘不過氣。
    上麵的字跡,每一個勾勒,每一個轉折,都像是從他記憶深處最柔軟、最疼痛的地方挖出來的。
    是母親的筆跡,絕不會錯。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塊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燒焦布條。
    這是吳老杵當初在太平間塞給他的,是那位守燈人“前輩”的遺物。
    布條展開,那句“生而無契,死亦自由”的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
    林閻將灰葉與布條並排放在地上,目光在這兩處筆跡之間來回移動。
    一樣的,完全一樣。
    不僅僅是字形神韻,更是那隱藏在筆鋒轉折處的細微特征——一道極細、仿佛墨水不繼而留下的“斷線”暗痕。
    這道斷線,他太熟悉了。
    在那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裏,母親曾留下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別讓閻兒碰那盞燈”,那張字條上的筆跡,同樣有著這詭異的斷線。
    三處不同的來源,三個不同的時間點,卻指向了同一個秘密。
    吳老杵死死地盯著那片灰葉上的字,渾濁的眼球裏布滿了血絲,他喉嚨裏發出一陣嘶啞的咕噥,像是在咀嚼什麽苦澀的東西。
    忽然,他猛地一跺腳,用盡全身力氣低聲咒罵“狗娘養的!這不是遺言……這不是他媽的遺言!這是‘巫契斷法’!”
    這聲咒罵如同一道驚雷,在眾人心中炸響。
    墨三姑一直沉默著,此刻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緩緩走到那片灰葉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卻沒有觸碰,隻是隔空虛點。
    隨即,她從腰間解下一個墨綠色的小葫蘆,拔開塞子,一股刺鼻的腥甜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她將葫蘆傾斜,黏稠的、仿佛融化了的墨綠色液體緩緩流出,滴落在地。
    那是屍油。
    屍油一沾地,竟發出“滋滋”的聲響,仿佛在腐蝕著腳下的荒土。
    墨三姑以腳為筆,沾著屍油在地上迅速勾畫起來,她的動作看似雜亂,卻暗含某種詭異的韻律。
    很快,一個由六個巨大古字組成的陣法在地麵成形。
    她將那片灰葉置於陣法中央。
    “字魂陣,起!”墨三姑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話音落下的刹那,地麵上的屍油陣法猛然亮起幽綠色的光芒,周圍的薄霧被這股力量牽引,向陣法中央匯聚。
    那片灰葉上的六個字——“生而無契,死亦自由”——竟被這光芒從灰燼上剝離出來,投影到了翻滾的霧氣之中,化作六個巨大的、懸浮在半空的文字。
    然而,下一秒,異變陡生。
    懸浮在霧中的六個字開始劇烈地扭曲、拉伸,仿佛有無數隻無形的手在撕扯它們。
    筆畫碎裂,重組,最終,它們不再是林閻熟悉的漢字,而是化作了一段從未見過的古老銘文。
    那銘文的形態奇異,既像是圖畫,又像是符號,散發著洪荒般的氣息。
    “名立則契生,字成則魂縛,唯無名之血,可斬文之根。”墨三姑的聲音像是從亙古傳來,冰冷而清晰地解讀著那段銘文,“林閻,你們巫族,從來就不是最早執掌青銅燈的那批人。你們是……最早‘反抗’青銅燈的叛逆者。你們用血寫下文字,不是為了與燈、與冊立下契約,恰恰相反,是為了斬斷契約!”
    老癲道站在一旁,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此刻聽到墨三姑的話,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樣,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那枚他視若珍寶的打賞幣,幣麵冰涼,但在他顫抖的指尖下,一行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殘缺彈幕緩緩浮現出來“當文字成了鎖,沉默就是刀。”
    沉默就是刀……無名之血,可斬文之根……
    林閻的腦中仿佛有無數電光火石閃過,將所有線索串聯在了一起。
    母親的警告,守燈人的遺言,吳老杵的咒罵,墨三姑的揭秘,還有這句來自未知看客的彈幕……原來,他一直都理解錯了。
    巫族之血的真正用法,不是獻祭,不是簽名,而是作為一把斬斷規則的刀!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沒有去管那詭異的字魂陣,而是轉身衝向自己的工具箱。
    一陣翻找,他取出的不是羅盤,不是桃木劍,而是一台小巧的、現代化的便攜式符籙打印機。
    吳老杵和秦九棺都愣住了,這種時候,拿出這玩意兒幹什麽?
    林閻沒有解釋。
    他打開打印機的墨盒槽,卻不是要添加朱砂墨,而是從懷裏掏出了那張從生死簿上撕下的殘頁。
    他咬破指尖,將自己蘊含著巫族之力的鮮血一滴滴擠在殘頁上。
    鮮血落在紙頁上,並沒有洇開,反而像是活物一般,將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名字和判詞盡數吞噬、溶解。
    很快,整張殘頁化作了一灘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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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將這灘液體小心地倒入墨盒,然後關上蓋子。
    接著,他從工具箱裏拿出一張空白的黃紙,塞入進紙口。
    “打印。”他按下了開關。
    打印機發出一陣不合時宜的、輕微的嗡鳴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出紙口。
    然而,被打印出來的黃紙上,什麽都沒有。
    沒有符文,沒有文字,一片空白。
    “你……”吳老杵剛要開口,卻被林閻抬手製止了。
    林閻拿起那張空白的黃紙,對著光。
    眾人這才看清,紙上並非真的什麽都沒有。
    一道極細的、貫穿了整張紙的“斷線”折痕,從紙的頂端一直延伸到底部。
    這道折痕,與他母親和守燈人筆跡中的“斷線”暗痕,如出一轍。
    他沒有用打印機打印文字,他用蘊含著生死簿規則和巫族之血的“墨水”,打印出了一道“斷裂”本身。
    林閻小心翼翼地將這張印著“斷裂”的白紙折疊起來,折成一個信封的樣式。
    在封口處,他沒有用符籙,也沒有用膠水,而是抬起自己仍在流血的拇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那不是一個簽名,也不是一個畫押。
    那是一個“無名之印”。
    它代表了一個身份,卻沒有任何文字來定義這個身份。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秦九棺動了。
    他從腰後的工具包裏,默默地取出了四根通體漆黑的黑檀釘。
    他走到林閻身邊,接過那個血印信封,眼神專注而凝重。
    他將信封平放在地上,然後用手中那把沉重的鐵錘,將四根黑檀釘分別釘在了信封的四個角上。
    “咚……咚……咚……咚……”
    四聲沉悶的敲擊聲,仿佛釘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每一下,都讓那信封與腳下的大地連接得更緊密一分。
    做完這一切,秦九棺才用他那特有的、沙啞低沉的嗓音說道“這封信……不該有收件人。”
    它不是寄給任何神明、鬼怪或規則的。它是對所有規則的“退信”。
    林閻站起身,走到那三口早已挖好的空棺中央。
    這裏是荒原的地脈節點,是山根所在。
    他將那封被黑檀釘固定住的“信”輕輕地放入了中央的土坑裏,然後拔出背後的山根釘,以信封為中心,在地上迅速畫出一個與墨三姑的“字魂陣”截然相反的陣法。
    那是一個“逆文陣”。
    它的所有筆畫,都是反向的,所有結構,都是為了消解與破除。
    當最後一筆畫完,山根釘的尖端刺入陣眼。
    刹那間,一股難以言喻的震顫從地底深處傳來。
    不是劇烈的搖晃,而是一種沉悶的、遍及整片荒原的共鳴。
    緊接著,令人驚駭的一幕發生了。
    在這片廣袤的荒原上,那些散落在各處的、曾經有人焚燒過紙錢的灰堆,無論大小,無論新舊,在這一刻竟同時“嘭”地一聲,齊齊裂開!
    無數殘破的、由灰燼構成的文字從灰堆中浮現出來,飄散在半空中。
    那些是無數年來,無數人寫下的祈願和契約。
    “我願……”
    “換命……”
    “續職……”
    “保佑……”
    這些承載著凡人欲望與恐懼的文字,剛剛浮現,就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從中間橫向斬斷。
    那道斬斷它們的無形之力,就和信封上的“斷線”一模一樣。
    被斬斷的文字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和形態,化為最純粹的飛灰,紛紛揚揚地飄散,回歸於天地之間。
    吳老杵仰頭看著這漫天飄散的灰燼,渾濁的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震撼與醒悟。
    他猛然明白了林閻的意圖,喃喃自語“你不是在發信……你是在‘退訂’!你在退訂所有以文字為憑證的契約!”
    墨三姑也看著這壯觀的一幕,她低聲說道“從今往後,在這片土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將不再等於簽下自己的生死。”
    文字的鎖鏈,在這一刻,被斬斷了。
    所有的騷動漸漸平息,荒原恢複了死寂,但空氣中那股壓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沉重感,卻似乎減輕了許多。
    林閻緩緩走到那座無名的小土包前,雙膝跪地。
    他伸出手,一掌輕輕按在冰冷的墳土之上,仿佛在感受著什麽。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顫抖,卻無比堅定。
    “娘,你留下的不是信,是刀。”
    “我用你給我的刀,砍了那盞燈,砍了那本冊子,砍了所有的名字,也砍了所有的契約。”
    他的話音落下,一陣風毫無征兆地吹過荒原。
    風卷起了他麵前墳土上最後一片灰燼,那片灰燼在空中盤旋、凝聚,竟隱隱幻化出一張模糊的女子麵容。
    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那表情似笑非笑,帶著一絲欣慰,又帶著一絲了然。
    隨即,麵容在風中徹底消散,再無痕跡。
    林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胸中鬱結多年的那股氣,終於順了。
    他站起身,正準備將那埋著“退信”的土坑填上。
    可就在這時,他目光一凝,動作停住了。
    隻見那剛剛埋下信封的地方,原本平整的泥土,此刻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地向上隆起一個小小的土包。
    緊接著,一抹極不協調的嫩綠,頂開了濕潤的泥土,頑強地鑽了出來。
    那是一根剛剛破土而出的嫩芽。
    在這片死寂的荒原上,它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但更讓林閻感到心驚的是,當那嫩芽舒展開第一片卷曲的葉子時,葉片上天然形成的脈絡紋路,清晰可見,那紋路走向複雜而玄奧,竟隱隱構成了四個古老的文字。
    隻是,這四個字,每一道筆畫,每一個轉折處,都帶著一道清晰無比的……“斷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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