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芽上長的不是字,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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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株嫩芽的綠,帶著一種不屬於塵世的妖異,仿佛是從地府的骨縫裏硬生生擠出來的。
    葉脈上“子午卯酉”的符文天成,卻在關鍵節點處呈現斷裂,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歸途的記號。
    林閻的目光凝固了許久,這東西的氣息他太熟悉了,是秩序,是枷鎖,是那種試圖將一切活物都納入名冊的冰冷意誌。
    他眼中殺機一閃,指尖泛起微光,就要伸手將其連根拔除。
    一隻冰冷但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是秦九棺。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像是墓碑上的刻字:“別動。這芽……不是災,是‘路標’。”
    幾乎在同時,墨三姑已經蹲下身,她那雙總是戴著黑絲手套的手裏,多了一柄小巧的銀鑷。
    她小心翼翼地夾住一片嫩葉,對著葉片輕輕吹出一口帶著屍蘭香氣的白霧。
    那霧氣並未散去,而是詭異地在葉片上方凝聚,漸漸拉伸、變形,最終化作一幅流動的畫麵。
    畫麵裏,是無邊無際的灰色荒原。
    無數看不清麵目的孩童,穿著破爛的衣衫,赤著腳,沉默地在荒原上行走。
    他們的腳印很淺,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但千千萬萬個腳印連接在一起,卻形成了一條清晰無比的線,筆直地通向未知的遠方。
    畫麵無聲,卻比任何哀嚎都來得更加悲涼。
    “有人想把它當成新的‘無名冊’,記錄下這些連名字都沒有的孤魂。”墨三姑的聲音像是淬了冰,“也有人想把它當成新的‘燈芯’,點燃這些孩子,照亮他們自己的路。可它現在……隻是一條路。”
    話音未落,一陣沉重的拐杖杵地聲由遠及近。
    吳老杵佝僂著身子走了過來,他那雙渾濁的老眼沒有看嫩芽,也沒有看空中的幻象,而是死死盯著嫩芽根部的泥土。
    他忽然發出一聲冷笑,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墓碑在摩擦:“哼,這土……是‘熟土’,被人動過。”
    他伸出枯樹皮般的手,毫不費力地扒開表層濕潤的泥土,露出下麵截然不同的、帶著焦黑痕跡的硬土。
    土層中,嵌著半塊燒得隻剩一角的賬本殘頁。
    盡管殘破,上麵的幾個朱紅大字依舊清晰可辨——“幽薪體係·新生代接入預案”。
    在預案標題下方,蓋著一個早已廢棄的、邊緣模糊的印章——“巡夜司舊印”。
    一直蹲在旁邊傻笑的老癲道突然不笑了,他湊過腦袋,用髒兮兮的指甲刮了刮那殘頁上的灰燼,咧開沒牙的嘴,癲狂地笑道:“嘿嘿,巡夜司的陰魂不散啊……他們這是想用這株芽當成一個‘自願獻祭’的新接口。以前的幽薪體係,好歹要本人畫押、按手印,現在他們學聰明了,想把所有‘無名’的,都默認成‘同意’,最後變成一個‘統一名’,全都綁上他們的戰車!”
    林閻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瞬間明白了這背後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邏輯。
    這不是簡單的抓捕鬼魂,而是一場製度的革命。
    有人正試圖將“自由”,這個最無形、最根本的概念,重新編碼成一套看得見、摸得著的冰冷製度。
    那些無名的孩童,他們最大的財富就是“無名”所帶來的自由,而現在,有人要將這份財富,變成他們永世不得超生的債務。
    他不再遲疑,手腕一翻,一個巴掌大小、布滿複雜刻線的靈異羅盤出現在掌心。
    他毫不猶豫地咬破指尖,一滴殷紅中帶著淡淡金絲的巫血滴落在羅盤中央。
    “嗡——”
    羅盤的指針像是被注入了生命,開始瘋狂地旋轉,帶起一陣陣陰風。
    這不是在尋路,而是在擾亂所有指向此地的“路”。
    這便是羅盤的“路徑混淆”模式,以自身為錨點,製造出千萬條虛假的路徑,讓任何追蹤和定位都陷入一片混沌。
    最終,指針在一陣劇烈的顫抖後,堪堪停下,指向東南方。
    “鬼稅局廢墟。”林閻的聲音低沉而冰冷,“他們果然在那,想給這條‘路’進行登記,打上官方的烙印。”
    他沒有去毀掉那株嫩芽。
    毀掉一株,他們還能種下千百株。
    他要做的,是從根源上廢掉他們的計劃。
    他反手從腰間的布袋裏摸出三根鏽跡斑斑、形如獠牙的“山根釘”,以那株嫩芽為中心,迅速在地麵畫下一個詭異步伐的陣圖。
    陣圖的線條雜亂無章,時而交錯,時而斷裂,仿佛一千個醉漢同時在此地亂舞,這正是“亂步陣”。
    他將指尖的巫血甩入陣中,以血為引。
    霎時間,陣圖上浮現出無數淡淡的血色腳印,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每一個腳印的軌跡都截然不同,瞬間將那條由孩童們走出的“唯一路徑”徹底淹沒在數據的洪流之中。
    現在,就算對方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從這片混沌中,複製出那條原始的、可被追蹤的“路”。
    秦九棺一直沉默地看著,此刻也動了。
    他從袖中摸出三枚通體漆黑的黑檀釘,沒有絲毫猶豫,精準地釘入了“亂步陣”的三個關鍵陣眼。
    他雙手合十,口中低聲誦念,聲音不大,卻仿佛能壓下這荒原上所有的風聲:“路不歸人,人自走路。”
    子時三刻,夜色最濃。
    東南方的鬼稅局廢墟方向,果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有節奏的震動,像是某種沉重的機械正在地底深處運轉。
    林閻冷哼一聲,從懷中取出一頁泛黃的、仿佛隨時會碎裂的紙張。
    正是那生死簿的殘頁。
    他將殘頁貼在地麵,靈力灌注其上,殘頁上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無數光線射入地脈。
    一幅清晰的畫麵在他腦海中浮現:廢墟的地底,一個被掏空的巨大空間裏,一群穿著老舊巡夜司製服、麵無表情的人,正圍著一台巨大而笨重的青銅機器忙碌著。
    那機器上蒸汽與陰氣交織,無數管道連接著地脈,中央的平台上,一個類似打印機的裝置正在緩緩“打印”著一張張薄如蟬翼的卡片。
    機器的核心,正連接著一根從地底深處延伸而來的、與那斷線之芽同源的根須。
    他們竟是想通過這“斷線之芽”作為天線,反向提取那些“無名者”獨一無二的靈魂印記,也就是所謂的“dna”,強製生成“新生代幽薪卡”。
    “想把‘不簽字’,變成‘集體默認’?做夢。”
    林閻眼中厲色一閃,他拿起一根山根釘,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的左掌掌心。
    劇痛傳來,但他眉頭都未皺一下。
    溫熱的巫血汩汩流出,他以指為筆,以血為墨,在那片由他親手布下的“亂步陣”中央,一筆一劃地寫下四個大字——
    此路無主。
    字成的刹那,仿佛一聲驚雷在所有人的靈魂深處炸響。
    那株詭異的嫩芽猛地劇烈顫抖,葉片上“子午卯酉”的脈絡瞬間斷裂、崩解,化作億萬條比發絲還要纖細的金色光絲。
    這些光絲並未消散,而是如擁有生命般,瘋狂地紮入大地,如同最強韌的根須,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四麵八方蔓延開去。
    一裏,十裏,百裏……
    黎明時分,第一縷晨光刺破黑暗,照亮了這片死寂的荒原。
    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現了。
    整片荒原之上,一夜之間,冒出了無數株與之前一模一樣的嫩芽。
    它們破土而出,迎著微光,每一株的葉脈上都帶著那獨特的、不完整的斷線符文。
    這些符文彼此交錯,連接,如同一張覆蓋了整個大地的巨大蛛網,卻又沒有任何一條紋路是完整的、可以被追蹤、可以被命名的。
    林閻站在著無邊無際的“無名之野”中,望著這片親手造就的奇景,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同伴的耳中:“你們要製度,要名冊,要燈,要神……可我們,隻要一條能自己走到頭的路。”
    吳老杵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暢快地笑了。
    他走到那口被秦九棺帶來的第一口空棺材旁,隨手抓起一把混著新生嫩芽的泥土,扔了進去,發出一聲悶響。
    “收工了。”
    然而,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
    就在這片“無名之野”成形的瞬間,千裏之外,一座早已被世人遺忘的無名荒廟之中,那尊曾因秦九棺之血而自燃的青銅燈殘骸,突然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在它那早已燒成焦炭的燈芯處,一滴不知何時凝結、也未曾被烈火蒸發的暗金色燈油,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引力牽引,緩緩地從燈芯的末梢滑落,滴答一聲,滲入了廟宇龜裂的地磚之下。
    地底深處,那滴金色的燈油無聲無息地消融,化作一股奇異的能量,沿著地脈的縫隙,悄然無聲地,與那張剛剛覆蓋了百裏方圓的“斷線之芽”的根係網絡,發生了第一次輕微的、不為人知的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