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寫的不是名,是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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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廟地上的那個“閻”字,最後一筆被無形的絲線生生斬斷,斷口處金光流轉,如融化的金液,悄無聲息地滲入龜裂的土地深處,消失不見。
幾乎在同一瞬間,林閻猛地抽了一口冷氣,左手掌心那道陳年舊傷,像是被重新撕開,一股尖銳的刺痛直衝天靈蓋。
他下意識地低頭,視線死死鎖在自己的掌心上。
那裏的掌紋,此刻竟像燒紅的烙鐵,微微亮起了暗金色的光芒,光芒之下,仿佛有無數細密的筆畫正在皮肉間蠕動、聚攏,想要破皮而出,生成一個新的字。
“別動!”一聲厲喝自身側響起。
墨三姑的身影快如鬼魅,一步欺近,兩根冰冷的指頭閃電般夾住了林閻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讓他動彈不得。
她另一隻手中的銀鑷子,在慘白的月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鑷尖小心翼翼地貼近林閻發光的手掌。
通過鑷子光滑的鏡麵反射,眾人清晰地看到,林閻的皮膚之下,那些金色的筆畫正在緩緩勾勒成型。
“它在你身上寫續篇。”墨三姑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這東西認準了你。你若是被它誘著,念出它寫下的那個字,你就從‘被選中者’,變成了‘自報名者’。到那時,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氣氛瞬間凝固。
“嘿,好一招霸王硬上弓。”吳老杵陰沉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從懷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破爛不堪的舊賬本。
賬本的邊緣早已被燒得焦黑卷曲,他小心翼翼地吹開上麵的灰燼,從中斷裂的幾頁殘片中,拚湊出半句依稀可辨的墨跡。
“新生代接入需‘自願響應’,”吳老杵將那殘頁舉到眾人麵前,聲音沙啞地念著,“未響應者,視為‘無主燃料’,可……強製采擷。”
他發出一聲分不清是嘲諷還是悲涼的冷笑:“看到了嗎?這就是它們的規矩。好一招‘你不開口,我們替你簽’!你不答應,它們就把你當柴火燒了,用你的命點燈,再去照下一個倒黴蛋。你若是答應了,就等於親手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了它們的閻王賬。”
話音未落,一直沉默不語的老癲道突然有了動作。
他猛地撕開自己胸前的破舊道袍,露出了精瘦但布滿傷痕的胸膛。
在那縱橫交錯的疤痕中央,赫然有一個焦黑色的烙印,深可見骨,形狀分明就是一個扭曲的“讚”字。
“那天……天上降下一道金光,問我,‘汝見此道,可讚否?’”老癲道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夜晚,“我……我以為是祖師爺顯靈,我點了頭,心裏默念了一個‘讚’字……他們說,點讚即同意。從那天起,我這條命,就不完全是自己的了。”
那道“讚”字焦痕,仿佛一個活物,隨著老癲道的呼吸微微起伏,散發著一股陳舊的、燒焦的絕望氣息。
林閻的目光從老癲道的胸口移開,落回自己愈發灼痛的手掌。
他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從隨身的工具箱裏取出一盞小巧的紫外線燈。
這燈他通常用來檢查屍體上常人無法察覺的痕跡,但此刻,他沒有去照任何鬼物,而是將那幽紫色的光束,對準了自己的掌心。
紫光之下,異變陡生。
原本隻是微微發亮的掌紋,瞬間迸發出刺目的金光。
在金光之中,原來看不見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如同受驚的魚群,驟然顯形。
那些字跡細如毫發,彼此勾連,組成了一段話:“你叫林閻,你是變量,你該回來。”
“回來?”林閻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回哪兒去?回到你們的賬本裏,當一筆可以隨時勾銷的爛賬嗎?”
他高強度的紫外線帶著灼熱的能量,毫無保留地轟擊在他的掌心上。
一股皮肉燒焦的“滋啦”聲和焦臭味彌漫開來,鑽入每個人的鼻孔。
林閻眉頭緊鎖,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但他握著燈的手,穩如磐石。
掌心的金字在灼燒下劇烈扭曲,掙紮,仿佛擁有生命。
然而,即便皮肉已經焦裂,血水滲出,那些字跡雖然變得模糊不清,卻依然留下了頑固的殘痕,像刻在骨頭上的詛咒,無法根除。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遞上三枚通體漆黑的釘子。
是秦九棺。
他一言不發,又將一個古樸的小瓦壇放在地上。
壇口一開,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異香混雜著陳年木料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
“黑檀釘,還有一壇陳年棺材漆。”吳老杵認出了這兩樣東西,眼神複雜,“是我早年收殮一位‘不語僧’時,從他的坐化缸裏得來的。那位高僧一生不發一言,圓寂後肉身不腐,據說這漆,能封世間一切‘執言之魂’,不管是說出口的,還是沒說出口的。”
林閻看了一眼秦九棺,點了點頭。
他扔掉紫外線燈,用右手食指蘸滿那粘稠如墨的棺材漆,沒有片刻遲疑,在自己被灼燒得血肉模糊的左掌心上,重重地畫上了一個巨大的“”。
黑色的棺材漆仿佛有某種奇異的力量,它一接觸到那些金色的殘痕,金光便迅速黯淡下去,像是被墨汁吞噬的火焰。
那個巨大的如同一道最嚴密的封印,將掌心所有試圖浮現的文字,盡數覆蓋、鎮壓。
做完這一切,林閻長長地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
手掌的劇痛依舊,但那種被無形之物窺伺、書寫的感覺,總算是暫時消失了。
然而,安寧是短暫的。
夜半三更,當眾人以為已經度過一劫時,荒廟的方向,再次傳來了那詭異的“滴答”聲。
聲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急促,仿佛書寫者已經失去了耐心。
這一次,焦黑的廟內空地上,燈油匯聚,寫出的不再是殺氣騰騰的“閻”字,而是一個筆鋒柔婉、娟秀異常的字——“娘”。
那個“娘”字,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一筆一劃,都和林閻記憶深處,他母親的筆跡,分毫不差。
“糟了……”墨三姑手中的銀鑷“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驚慌,“它在用親情破防……這世上,誰能硬起心腸,誰又不想……被自己的娘再叫一聲?”
林閻的身體僵住了,呼吸也在那一瞬間停滯。
那個“娘”字,像一根最柔軟的針,精準地刺入了他心中最不設防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母親在燈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的模樣。
可是,僅僅一刹那的失神之後,他眼中所有的溫情和迷惘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清醒和決絕。
他猛地轉身,彎腰,在腳邊的墳堆上狠狠抓起一把冰冷、潮濕的墳土,看也不看,直接塞進了自己嘴裏!
滿嘴的泥腥和草根的苦澀瞬間炸開,混雜著沙礫摩擦牙齒和舌頭的粗糲感。
吳老杵和墨三姑都驚呆了,完全沒料到他會用這種自殘般的方式來應對。
“我娘……”林閻的嘴裏塞滿了泥土,聲音含糊不清,卻透著一股鑿穿金石的堅定,“她不會這麽叫我……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個字,是刻在刀柄上的。”
他說完,猛地低下頭,將口中混合了唾液和血絲的毒土,“噗”地一聲吐在一張幹淨的黃紙上。
那團汙穢的泥土,散發著一股死亡與土地混合的獨特氣息。
林閻看也不看那荒廟中的“娘”字,撿起秦九棺之前遞來的一枚黑檀釘——不,他挑了最粗的那根,那根名為“山根釘”的釘子,傳說可以釘住山脈的靈氣。
他以這根釘子為筆,蘸著自己吐出的毒土,在黃紙上,以一種笨拙而又充滿力量的方式,寫下了三個字。
“我,不,應。”
字跡歪歪扭扭,充滿了泥沙的顆粒感,醜陋不堪,卻仿佛蘊含著某種源於大地深處、最原始的拒絕力量。
當“應”字的最後一捺落下,那枚山根釘的釘尖,也重重地戳穿了黃紙,釘進了下方的泥土裏。
就在這一刹那,遠處的荒廟之中,那個由燈油寫成的、溫柔婉約的“娘”字,仿佛遭受了最猛烈的衝擊,在一聲無聲的尖嘯中,轟然炸裂!
金色的燈油四散飛濺,隨即在半空中就化作了一蓬蓬黑色的灰燼,飄飄揚揚,徹底消散。
林閻雙膝一軟,直直地跪倒在地。
他將那隻被棺材漆封印的左手,深深地按入冰冷的泥土之中,仿佛要從大地汲取力量。
他閉上眼睛,嘴唇翕動,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
“從今往後,我不認字,不認名,不認燈,不認契。”
隨著他的低語,周圍墳地上那些不知名的、剛剛冒頭的萬千嫩芽,仿佛聽懂了他的誓言,在無風的夜裏齊齊輕搖,葉片上細密的脈絡,如同無數顆微弱的心髒,與他的脈搏同頻跳動。
吳老杵看著這一幕,布滿皺紋的臉上,第一次咧開一個難看的笑容。
他抓起一把土,不是灑向林閻,而是轉身扔進了那口為他自己準備的第二口空棺材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噗”響。
“這條路,不好走。”他嘶啞著嗓子說,“但走的人多了,也就不怕被誰寫進書裏了。”
夜,似乎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
風停了,蟲鳴也消失了,連遠處的荒廟,都陷入了一片死寂,那盞詭異的油燈仿佛終於耗盡了最後一滴燈油,再沒有光亮透出。
一切危機似乎都已解除。
可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荒廟最深沉的黑暗中,那灑落一地的、化為灰燼的燈油殘渣,並未真的消散。
它們像擁有生命的塵埃,開始緩緩地、無聲地向著中央匯聚。
廟宇內的空氣開始變得粘稠,那股若有若無的燈油味,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愈發濃鬱,濃鬱到近乎實質,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浸泡在其中。
黑暗裏,響起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墨汁滴入硯台的聲響,輕柔,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
有什麽東西,正在那片黑暗裏,重新凝聚成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