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像你的不是人,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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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廟中的風仿佛都凝滯了。
    那由燈油塑成的年輕吳老杵幻象,在林閻血染空棺的刹那,如同一尊被投入烈火的蠟像,扭曲、融化,最終發出一聲不甘的尖嘯,轟然潰散成漫天黑煙。
    煙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屬於吳老杵的怨毒與冰冷,它們在空中盤旋片刻,便被廟外湧入的晨風吹得無影無蹤。
    焦土上最後的餘燼悄然熄滅,隻留下一片狼藉。
    “咳……咳咳……”
    打破這片死寂的是吳老杵劇烈的咳嗽聲,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老臉,此刻青白交加,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他拄著拐杖的手仍在不受控製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壓抑了數十年的秘密被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撕開後,那股無處宣泄的憤怒與悲涼。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口被林閻抹上鮮血的空棺前,渾濁的老眼裏映出棺木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那血,是林閻的血,也是他當年埋下這口棺時,心中流淌的血。
    “老子的棺……”吳老杵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他猛地揚起手中那根磨得油光的拐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在棺蓋上。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在破廟中回蕩,震得梁上塵土簌簌落下。
    “輪不到鬼來認!”
    這一砸,仿佛砸碎了附著其上的所有陰謀與窺伺,也砸碎了他心中那塊最沉重的枷鎖。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獅子,用最後的力氣扞衛著自己那點不容玷汙的執念。
    秦九棺一直緊繃的身體終於稍稍放鬆,他默默地將那枚隨時準備釘出去的黑檀釘收回袖中,走上前,一言不發地扶住吳老杵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沒說什麽安慰的話,隻是那手掌沉穩有力,傳遞著無聲的支持。
    林閻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心口那張自燃的符紙已經化為灰燼,但一股暖流卻從那裏緩緩散開,驅散了先前被幻象侵蝕的寒意。
    他抬起還在滲血的左手,看著掌心那道傷口,又看看吳老杵的背影,眼神複雜。
    原來,最沉重的守護,從來都與契約無關。
    那張所謂的“幽薪協約”,從一開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是敵人用來離間他們的毒餌。
    敵人算準了吳老杵的愧疚,算準了他的沉默,也算準了自己可能會產生的懷疑。
    他們試圖用過去的一紙空文,斬斷現在用血肉和信任維係的紐帶。
    差一點,他們就成功了。
    “原來最烈的誓,是不說出口的。”墨三姑收起了她那把精巧的銀鑷子,指尖還殘留著屍油的滑膩感。
    她看著吳老杵,又看看林閻,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慵懶和算計的眸子裏,此刻竟流露出一絲罕見的感慨,“用不存在的恩情做枷鎖,用被扭曲的贖罪做刀刃,真是好算計。對方不是衝著殺人來的,是衝著誅心來的。”
    她的話點醒了在場的所有人。
    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怨靈襲擊或是邪術騷擾。
    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局,目的就是瓦解他們這個臨時湊起來的隊伍內部最核心的信任。
    “嘿嘿……嘿嘿嘿……”角落裏,一直像個局外人般縮著的老癲道突然又發出了那種標誌性的癲笑,隻是這次笑聲裏沒了之前的瘋狂,反而透著一股劫後餘生的疲憊和清明。
    “誅心……誅心好啊……比殺人幹淨……也比殺人更疼……”
    他抱著膝蓋,渾濁的眼睛在幾人身上掃過,“他們知道……什麽都知道。知道吳老杵的心病,知道閻家小子的身世,也知道……我也在場。”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那個直播的鏡頭,不是對著吳老杵,也不是對著巡夜司那幫混蛋……是……是對著我的。他們要我看著,要我記著,要我瘋……這樣,我就永遠也說不出來了。”
    林閻瞳孔微縮。
    他終於明白了老癲道在這件事裏扮演的角色。
    他不是幫凶,甚至不是冷漠的看客,他是一個被迫的、被精神摧殘的見證者。
    敵人不僅要吳老杵背負愧疚,還要一個“瘋子”來保管這份真相,讓它變得真假難辨,成為隨時可以引爆的炸彈。
    “他們想讓我們互相懷疑,用過去已經發生的事,來摧毀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林閻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他走到吳老杵身邊,從懷裏摸出幹淨的布條,不由分說地抓住老人的手,撕開他被拐杖磨破的袖子,露出下麵一道陳年舊傷。
    然後,他將布條纏在自己流血的手掌上,動作沉穩而利落。
    “可我們走的路,本就不靠名字相認,更不靠契約維係。”林閻做完這一切,抬眼望向荒廟之外,天際線已經泛起了一抹魚肚白。
    那片黑暗正在被稀釋,黎明將至。
    吳老杵任由他包紮,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但緊繃的肩膀卻悄然鬆弛了下來。
    “那張協約,現在是真的廢了。”墨三姑走到那片焦土前,蹲下身,用銀鑷子撥了撥灰燼,似乎在感知著什麽,“不隻是紙燒了,是上麵的‘約’斷了。你用自己的血和那口棺的‘念’做引,破了它的根基。從今往後,吳老杵不再欠幽冥任何‘薪’,對方也再沒理由用這個名頭來找麻煩。”
    這是一個意外之喜。
    林閻此舉本是為了破除幻象,沒想到竟在因果層麵上徹底了結了這樁麻煩。
    “那……接下來呢?”秦九棺扶著吳老杵站穩,目光投向林閻。
    他是行動派,局勢稍定,他想的便是下一步該怎麽走。
    林閻的視線越過破廟的門檻,投向遠方那片在晨光熹微中顯得愈發荒涼、廣袤的土地。
    老癲道剛才無意中提到的那個地方,此刻在他腦海中變得無比清晰。
    “他們費了這麽大功夫,演了這麽一出誅心大戲,絕不是為了看我們抱頭痛哭。”林閻的語氣變得冰冷而銳利,“他們是在拖延時間,也是在試探我們的底線。他們越是想阻止我們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越是關鍵。”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去‘無名之野’。”
    “無名之野?”墨三姑眉梢一挑,“那地方可是出了名的邪門,活人進去,名字會被剝奪,記憶會被混淆,最後變成一具沒有過去的行屍走肉。傳說那是被‘規矩’遺忘的空白之地,任何因果到了那裏都會變得模糊不清。”
    “嘿嘿……對……就是那裏……”老癲道又開始傻笑,他指著外麵,口齒不清地說,“空白……什麽都沒有……所以才能長出……新的東西……他們怕……他們怕有人在那裏……寫上新的名字……”
    他的話顛三倒四,卻讓林閻心中一動。
    被遺忘的空白之地……才能長出新的東西……
    敵人之所以用“契約”“名字”這些東西來攻擊他們,或許正是因為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可以徹底顛覆這些概念的存在。
    “走吧。”林閻沒有再多做解釋,他率先邁步,跨過了荒廟的門檻。
    清晨的冷風吹在他臉上,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讓他混亂的思緒為之一清。
    秦九棺和吳老杵緊隨其後,墨三姑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瘋子跟瘋子湊一堆”,也跟了上去。
    老癲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遠遠地吊在隊伍後麵。
    黎明正在驅散最後的黑暗,廣袤的荒原在他們腳下延伸。
    這片土地異常貧瘠,黑褐色的土壤龜裂著,幾乎看不到任何成活的植物,隻有一些枯死的、形態扭曲的灌木,像一個個掙紮的鬼影。
    他們走得很沉默,每個人都在消化著剛剛發生的一切。
    那場發生在荒廟裏的交鋒,沒有刀光劍影,卻比任何一場生死搏殺都更加凶險。
    它剝開了每個人最深的傷口,卻也因此,讓他們之間的聯係變得更加堅韌。
    就在太陽的第一縷金光刺破雲層,灑滿這片荒蕪大地的時候,走在最前麵的林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前方不遠處。
    那裏,就是傳說中的“無名之野”的邊緣。
    一片連枯草都無法存活的絕對死寂之地上,就在那片龜裂的黑土的縫隙之中,一抹極不協調的、鮮嫩的綠色,正倔強地探出頭來。
    那是一根剛剛破土而出的新芽。
    它沐浴在晨光之中,葉片晶瑩剔透,仿佛是用最純淨的翡翠雕琢而成。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隨著陽光的照射,那片嬌嫩的葉子上,細密的葉脈竟然開始緩緩舒展、變化,勾勒出了一個清晰無比的輪廓。
    那不是雜亂無章的紋路,而是一個工整、有力的漢字。
    隊伍裏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那片不可思議的葉子。
    葉脈不斷線,反而完整寫著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