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井裏沒有水,隻有睜著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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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沿上,第十五根信芽的嫩葉指向那口深不見底的“初命井”,葉尖微微顫動,如同最後一聲歎息。
林閻立於井口,還未及細看,一股尖銳的刺痛便從雙目深處炸開。
他悶哼一聲,下意識抬手去捂,卻摸到一手滾燙的灰燼。
那本就殘破的生死簿最後一角,竟在他懷中無風自燃。
飛散的灰燼如同一群有生命的飛蛾,不偏不倚,盡數鑽入他的眼眶。
刹那間,灼痛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共鳴,仿佛沉睡在他血脈深處的巫族之力被這古老的死亡契約所喚醒。
他猛地睜開眼,視線穿透了井口的黑暗。
井底不再是虛無,那裏,一隻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巨眼正緩緩睜開。
它沒有眼白,沒有血絲,隻有一片宛如宇宙星雲般深邃的瞳孔。
而在那瞳孔中央,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在無聲地墜落、循環、永不落地——正是吳老杵。
“它在讀我們。”秦九棺的聲音壓得極低,指節因用力按住腰間的黑檀釘而微微發白,“它在讀我們的記憶,讀我們的痛苦,讀我們每一個被叫出口的名字。”
話音未落,一旁的老癲道突然瘋了似的撲倒在地,耳朵緊緊貼著冰冷的井沿砂石,像是在聆聽來自地獄深處的心跳。
片刻後,他猛地彈起,臉上血色盡失,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我看見了!我聽見了!井裏……井裏全是眼睛!他們把那些不願看的眼睛全都縫在了一起!三百七十二個‘不’字,全被那根針用命線縫成了‘是’!不願,就是願!不從,就是從!”
他的嘶吼令人不寒而栗。
墨三姑麵色凝重,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瓷瓶,用指尖蘸取了些許黏稠的屍油,小心翼翼地塗抹在自己的眼瞼上。
當她再次睜眼望向井內時,瞳孔中倒映出的景象比老癲道所言更加恐怖。
井壁之上,並非光滑的石料,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刻滿了扭曲的“命契符文”。
構成這些符文的,根本不是筆畫,而是一個個痛苦掙紮的瞳孔殘影。
“這是‘凝視法則’。”墨三姑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一種近乎神明才能掌握的規則之力。井壁上的每一個符文,都曾是一個活生生的名字。誰被這隻巨眼看見,誰的命格就會被它捕捉,然後像泥塑一樣,被強行捏造成它想要的模樣,最終刻死在這井壁上,永世不得超脫。”
就在這時,一陣沉悶的駝鈴聲由遠及近。
駝爺牽著他那頭老駱駝,從彌漫的沙霧中緩緩走出,仿佛一直就在那裏。
他渾濁的眼睛看了一眼那口井,聲音沙啞地開口:“就在半個時辰前,有人通過沙海裏的‘信鴿’傳話,加價十倍,要我把這口井原封不動地運走。”
秦九棺眼神一凜:“運去哪?”
“天機閣舊墟。”駝爺低語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沙礫中擠出來,“他說,那裏的眼睛,還不夠多。”
所有線索在瞬間串聯。
天機閣,一個早已消失在曆史塵埃中的神秘組織,以推演天命、販賣命格而聞名。
這口井,顯然是他們遺留下來的最惡毒的工具。
而現在,有人想重啟它。
林閻深吸一口氣,眼中那股源自生死簿灰燼的冰冷感,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屏障。
他沒有時間去恐懼,吳老杵的身影還在那巨眼中墜落,那是催命的警鍾。
他猛地轉身,從背包裏拽出那台早已殘損不堪的便攜式符籙打印機。
這件看似不倫不類的法器,卻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
他動作飛快,撬開墨盒,將指尖沾染的生死簿灰燼、從玉簪上刮下的最後一縷粉末,以及吳老杵那根拐杖上殘留的一點漆灰,毫不猶豫地全部混入了墨水之中。
三種截然不同的“遺物”,代表著契約、執念與犧牲,在墨盒中交融,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寂滅氣息。
“秦九棺!”林閻低喝。
“在!”
“井沿東、南、西三處符眼,用你的黑檀釘釘死它!斷了它和地脈的勾連!”
秦九棺沒有絲毫猶豫,抽出三枚烏光鋥亮的黑檀釘,身形如電,“咄!咄!咄!”三聲悶響,三枚釘子精準地釘入了井沿上三處最不起眼的凹陷,釘尖沒入石中,仿佛釘住了巨獸的三條筋脈。
“墨三姑!”
“明白!”墨三姑早已準備就緒,她逼出三滴濃稠如墨的屍油,屈指一彈,三滴油珠精準地落在剛剛打印出的、墨跡未幹的符紙上。
那是一張“閉目符”,但符文的結構卻與任何道門符籙都不同,扭曲而混亂,仿佛一個拒絕被書寫出的名字。
做完這一切,林閻拿起符紙,毫不猶豫地猛一咬舌尖,一口精血噴湧而出,將整張符紙染得猩紅。
那混合了三種灰燼的墨跡在鮮血的浸染下,竟活了過來,在符紙上如蟲豸般蠕動。
“你看的是名字,我給的是無名。”
他低語著,將這張尚在燃燒、滴血的符籙,猛地貼在了自己的雙眼之上。
劇烈的灼燒感傳來,卻無法阻擋他的腳步。
他縱身一躍,如同一顆墜落的血色流星,直直投入了初命井的無盡黑暗之中。
血霧從他身上灑落,如一場悲壯的紅雨。
墜落的過程漫長而死寂。
當他穿過那層無形的界限,井底的巨眼瞬間鎖定了他。
瞳孔深處,吳老杵墜落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由光線構成的古篆大字——“林昭”。
這是林閻的本名,是他被遺忘的過去,也是他命格最原始的根基。
巨眼正在動用“凝視法則”,試圖將他徹底定義、固化,將“林閻”這個變數,重新鑄回“林昭”那個既定的模子。
然而,法則失算了。
林閻的雙目被血符覆蓋,一片黑暗,根本無法“看見”那兩個字。
他獻祭了自己的視覺,從而跳出了“被看見”的規則。
與此同時,他體內奔湧的巫族血脈,被生死簿的灰燼徹底點燃,逆衝而上,竟在他緊閉的雙眼之間,眉心正中,緩緩浮現出一道緊閉的豎紋——“逆視之紋”!
一股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力量,從那道豎紋中勃發。
“你們縫了眼睛,卻忘了——”林閻在黑暗中發出嘶吼,聲音扭曲而狂暴,“真正的看見,是不被看見!”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雙眼上的血符轟然炸裂!
巨眼驟然間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它瞳孔中那兩個清晰無比的“林昭”二字,竟從中間開始,寸寸斷裂。
光芒潰散,重組,變成了“代閻三”,那是他曾經用過的一個假身份。
隨即又是一閃,變成了“代閻二”、“代閻一”……每一個身份都代表著他的一段過往,一段掙紮。
最終,所有的字符都徹底崩碎,化為一片無法被定義的空白。
井壁之上,那由無數瞳孔殘影構成的命契符文,失去了法則的支撐,開始像幹涸的牆皮一樣紛紛剝落,簌簌而下。
整口井的內壁,仿佛一雙不堪重負的巨大眼瞼,在這一刻,終於緩緩合攏。
林閻的身體停止了下墜,輕飄飄地落在了井底。
他伸出手,向前觸摸。
指尖所及之處,那曾經不可一世的巨眼,竟如一堆被風吹了億萬年的沙丘,轟然解體,化作漫天灰燼,隨風飄散。
井底恢複了死寂。
林閻仰起頭,望向井口那片小小的、如同希望般的天空,輕聲說道:“你們不是工具,不是眼睛……是閉眼的人。”
仿佛是回應他的話語,井沿邊,一縷微風吹過。
第十六根信芽,在秦九棺釘下的黑檀釘旁,悄然破土而出。
這一次,新生的葉脈上不再是任何符號,而是一行娟秀卻充滿力量的小字:
“名字還你,命,你自己寫。”
遙遠的沙丘之上,一直幽幽亮著的一盞幽綠燈芯,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沙地上,隻餘下一道深陷的腳印,堅定地通向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有誰,剛剛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結果,已然轉身離去。
井底,死寂無聲。
林閻緩緩站起,井口的光亮投下,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孤獨的輪廓。
他沒有抬頭,隻是靜靜感受著眉心那道新生的“逆視之紋”,它如同第三隻緊閉的眼,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重新審視著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