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灰走的路,是踩著灰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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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口的氣流陡然一滯,隨即,林閻的身影如離弦之箭,破開彌漫的黑灰,重重落在龜裂的井沿邊。
    他雙目仍被那層符籙燃燒後的血灰覆蓋,視物一片模糊,但眉心處,那道新生的“逆視之紋”卻滾燙得如同烙鐵。
    這道紋路並未睜開,卻讓他“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
    他甚至來不及穩住身形,便感知到腳邊那第十六根顫巍巍的信芽發生了異變。
    原本清晰的葉脈文字——“名字還你,命,你自己寫”——正如同被水浸泡的墨跡般迅速褪色、化開。
    眨眼之間,新的字跡扭曲著爬上葉脈,筆畫猙獰,像是瀕死者的抓痕:“他們要回來了。”
    話音未落,大地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巨響。
    並非地震,而是來自地底深處的一聲飽嗝。
    那口被秦九棺釘住的井,此刻竟如同一隻蘇醒巨獸的喉嚨,猛地噴湧出無窮無盡的黑色灰燼。
    那灰燼並非死物,在半空中便凝聚成無數蜷縮的嬰孩形態,密密麻麻,鋪天蓋地。
    它們張著嘴,做著無聲的啼哭,億萬張嘴開合,卻沒有一絲魂光,隻有一種令人骨髓發冷的空洞。
    “啊——!”墨三姑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雙手死死捂住眼睛,指縫間,漆黑粘稠的屍油不受控製地溢出,燙得她臉頰滋滋作響。
    “這不是魂……這是‘命皮’!是被剝了名、抽了契、隻剩下一層命殼的空殼子!”她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仿佛看到了世間最禁忌的造物。
    “我嚐過……我嚐過這個味兒!”另一邊,老癲道瘋了一般跪倒在地,雙手胡亂地抓起地上的黑灰就往嘴裏塞,他一邊咀嚼,一邊含混不清地嘶吼著,淚水和黑灰混成泥漿從嘴角淌下,“是‘代罪者’的灰!他們沒死幹淨,被這井眼當成養料吸了進去,現在又把他們吐成了種子!”
    秦九棺臉色鐵青,他猛地抽出腰間一根黑檀釘,釘尖朝下,輕輕觸碰地麵。
    就在釘尖與大地接觸的瞬間,一股密集如暴雨的叩擊聲自釘身傳來,震得他手腕發麻。
    那聲音,不似一人,倒像是成百上千的人被困在狹小的棺材裏,用指甲瘋狂地抓撓著棺蓋。
    “命灰潮走的是‘陰脈’。”駝爺的聲音低沉如磐石,在這片混亂中帶來一絲勉強的鎮定,“地下的陰脈網絡四通八達,三時辰之內,這些‘命皮’就會被衝刷匯入沙漠盡頭的‘哭沙河’。到那時,河中百萬沙粒,皆會化為命胚,再想收拾就晚了。”
    三時辰。一個令人絕望的期限。
    林閻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液湧入口腔。
    他一把抓過身邊那台早已殘破不堪的符籙打印機,將舌尖血滴向墨盒的注入口。
    然而,裏麵空空如也,最後一滴墨早已在井下耗盡。
    絕境之中,他的目光掃過四周,最終定格在一撮隨風輕顫的漆黑灰燼上。
    那是吳老杵墜井後,他那根用了幾十年的老煙杆被碾碎後留下的殘骸。
    此刻,這撮看似無用的煙灰,竟與他眉心的“逆視之紋”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共鳴。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成形。
    林閻沒有絲毫猶豫,撕下自己早已被地火燒得焦黑的衣襟,將那撮煙杆漆灰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又從懷中摸出那支斷成兩截的玉簪,將其碎屑一同撚入其中。
    最後,他從自己手臂上撕下一塊燒焦的皮膚,連同那塊帶著漆灰和玉屑的布料,一同塞進了打印機殘破的機殼之中。
    他沒有再用舌尖血,而是將指尖按在滾燙的眉心,引出一滴殷紅中帶著淡淡金絲的血液,滴入其中。
    巫族血脈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被催動,他低聲喝道:“不是打印符,是燒一張命紙給他們。”
    嗡——!
    那台報廢的打印機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機身劇烈顫抖,最終從出紙口緩緩吐出一張焦黃的符紙。
    紙上沒有任何符文,也沒有任何字跡,唯有正中心,有一點漆黑,如同吳老杵煙鍋裏最後那點燃盡的煙絲,又像是一隻洞悉一切的瞳孔。
    “秦九棺!”林閻拿起那張奇異的符紙,頭也不回地喝道,“三才定位,封匣陣!釘尖朝內,鎖死井口三處陰脈出口!”
    秦九棺沒有多問,立刻取出最後三根黑檀釘,身形如電,在井口周圍三個方位接連下釘。
    三釘落地,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將井口的氣場向內壓縮,暫時阻斷了命灰潮向外擴散的通路。
    “墨三姑,你的‘初死之息’!”林閻又道。
    墨三姑擦去眼角的屍油,看了一眼林閻手中的符紙,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不再遲疑,劃破手腕,將自己的屍血灑在地上,以一種古怪的音調念誦著屍語。
    片刻後,她猛地張口,吹出一股灰白色的氣息。
    那氣息帶著初死者對人世的最後一絲留戀,輕柔地吹拂在焦黃的符紙上,讓那中心的黑點似乎微微轉動了一下。
    做完這一切,林閻手持符紙,大步走到井口。
    他將符紙平平貼在井口正上方,那洶湧噴發的命灰潮竟被這張薄紙擋得微微一滯。
    他雙掌猛地按在地上,眉心的巫血之力逆流而下,通過大地與井下的陰脈產生共鳴。
    “你們要命?”他閉上眼,對著那億萬無聲啼哭的嬰形低語,“可以。但命,不該是複刻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掌心下的地麵猛然亮起一道血色光環,與井口的符紙遙相呼應。
    那張焦黃的符紙無火自燃,升騰起的火焰並非赤紅,而是如深海般幽靜的藍色。
    藍色的火焰沒有溫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淨化之力。
    燃燒後的符紙化為點點藍光灰燼,如一場悲憫的細雨,飄飄揚揚地落向井口噴湧的命灰潮。
    奇跡發生了。
    每一粒被藍色火星觸碰到的黑色命灰,其上蜷縮的嬰形便瞬間崩解,不再是扭曲的生命空殼,而是化為了一粒純粹的、再無任何印記的“無名之塵”。
    這道符,並非鎮壓,也不是封印。
    而是“歸還”。
    將被竊取的“名”,以另一種方式,還給這些無主的灰。
    藍色的火雨持續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井口噴湧的勢頭漸漸減弱,最終徹底平息。
    地麵上,除了秦九棺釘下的三根黑檀釘和一片焦土,再無他物。
    那場足以吞噬整個沙漠的命灰潮,就此消弭於無形。
    就在這時,井沿邊,一抹新綠破開了焦黑的土地。
    第十七根信芽,悄然生長出來。
    它的葉脈沒有勾勒出任何文字,而是形成了一隻空著的手掌,掌心朝上,仿佛在無聲地承接著什麽。
    林閻緩緩跪倒在地,疲憊地伸出手,從地上輕輕拈起一撮劫後餘生的灰燼。
    他凝視著掌心那片細膩的塵埃,聲音沙啞而輕柔。
    “你們不是種子,不是墊腳石,也不是誰的眼睛……你們,隻是被忘了名字的人。”
    一陣微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浮塵。
    可詭異的是,他掌心裏的那撮灰燼,竟紋絲不動,仿佛有了重量,牢牢地附著在他的掌紋之間。
    遠處的沙丘之上,在那道深陷的腳印旁邊,那盞幽綠色的燈芯再度亮了起來。
    隻是這一次,它的火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微弱,如同一根風中殘燭,在黑暗中搖曳不定,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