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墓不留名,是等人來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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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風靜止的刹那,第十八根信芽迎風而長,卻未綻放,而是根莖虯結,泥土翻湧,竟在三人一駝眼前,硬生生拱起一座無門無窗的孤墳。
    墓碑通體灰白,仿佛一截被從黃沙之下拔出的巨獸指骨,上麵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個深陷的、仿佛被灼燒過的掌印。
    林閻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踏碎了腳下凝固的死寂。
    他剛一靠近,懷中那最後一抹生死簿殘頁的灰燼,竟如有了生命般自行飛出,化作一道微不可見的流光,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墓碑的掌印之中。
    那掌印深處,仿佛有墨跡暈開,緩緩浮現出一行冰冷的小字:“進來的人,得把自己留下。”
    字跡未幹,身後的老癲道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狗,瘋了一般撲向墓碑,用他那光禿禿的頭顱狠狠撞在堅硬的碑麵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鮮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他卻渾然不覺,雙手死死摳著石碑邊緣,嘶啞地吼叫著:“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什麽!這是‘代葬墓’!活人進去,名字出來!我……我當年在直播裏見過……我看見林家那三十七代‘代閻者’,全是從這鬼東西裏走出去的!”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輪回。
    墨三姑臉色煞白,她沒有猶豫,指尖蘸起隨身攜帶的瓷瓶,抹了一縷粘稠的屍油在雙眼眼瞼上。
    霎時間,她眼中的世界褪去了色彩,隻剩下黑白二色。
    視線穿透厚重的墓碑,她看到那墓中並非一方洞穴,竟是空無一物,唯有一口漆黑的棺材,以一種違反常理的姿態倒懸於虛空之中。
    棺材的表麵,密密麻麻刻滿了兩個字——林閻。
    每一個“林閻”,都由無數纖細如發的血絲纏繞而成,那些血絲還在微微蠕動,仿佛活物。
    “不對……”墨三姑的聲音幹澀發顫,“這不是普通的代葬,這是‘封名葬’。”
    一旁的秦九棺緩緩伸出手指,指尖距離碑麵尚有寸許,他袖中藏著的黑檀釘便開始劇烈嗡鳴,仿佛遇到了天敵。
    他麵沉如水,聲音比這沙地裏的風還要冷:“三姑說的沒錯。封名葬,誰入此墓,誰的名字就會被活生生刻進棺材底,魂魄與棺合一,永世淪為這墓的契奴,再無來生。”
    一直沉默的駝爺,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他摩挲著身旁駱駝粗糙的皮毛,用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老頭子我……給這墓送過七次貨。每次的信上都說,‘收貨人是林閻’……可這七次,從沒有一個叫林閻的出來簽收過。”
    七次運送,七次無人簽收。
    這句話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眾人心中最後一點僥幸。
    這墓,這口棺,這道“命契”,原來早已在此等候了不知多少歲月。
    它等的不是某一代的林閻,而是“林閻”這個名字本身所代表的宿命。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將所有人都封在了這片絕望的沙地上。
    林閻沉默著,他的目光掃過瘋癲的老道,麵色凝重的墨三姑,殺氣內斂的秦九棺,和眼神複雜的駝爺。
    他站在這座為他而生的墓前,良久,忽然做出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舉動。
    他猛地抬手,嗤啦一聲,從自己破爛的衣襟上撕下一塊布條。
    接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裏麵是吳老杵那根被燒成漆灰的桃木手杖殘渣。
    他又撿起地上被秦九棺震碎的玉簪碎片,最後,他伸出手指,從自己被灼燒得焦黑卷曲的皮膚上,硬生生摳下一小塊帶著血肉的焦皮。
    他將這幾樣東西——代表著傳承與死亡的漆灰、代表著破碎約定的玉屑、代表著自身苦痛的焦皮——盡數放在那塊布條上,團成一團。
    隨即,他並指如劍,猛地刺向自己的眉心。
    一滴殷紅中帶著奇異巫祝之力的鮮血,從那道逆視之紋的中心滲出,滴落在那團混合物上。
    鮮血如同膠水,將所有雜物瞬間黏合。
    林閻雙手搓動,掌心血氣蒸騰,竟將這團汙穢之物,硬生生捏成了一枚形製古怪、毫無紋路的印章——一枚“無名印”。
    “秦九棺,”林閻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用你的三根釘,釘住墓碑的左上、右上、右下三個角。”
    秦九棺一怔,隨即明白過來。
    三釘鎮三煞,獨留左下一角,是為“開門”。
    他不再多言,手腕一抖,三道烏光電射而出,分毫不差地釘入了堅硬的墓碑之中,留下一個生門。
    “墨三姑,”林閻又道,“焚三滴屍油,灑在我的印上。”
    墨三姑依言照做,三滴屍油落在無名印上,燃起三朵碧綠的火焰,火焰一閃即逝,在印上留下了三個幾乎看不見的斑點。
    做完這一切,林閻手持那枚尚有餘溫的無名印,一步步走到碑前,看著那個屬於他的掌印,低聲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心神巨震的話。
    “我不是來葬我的名,我是來葬這道‘命契’的。”
    話音未落,他將手中的無名印,重重地按在了墓碑的掌印之上!
    二者完美契合,仿佛本就是一體。
    緊接著,他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一步踏入了墓碑之中。
    那堅硬如鐵的石碑,竟如水麵般蕩起一圈漣漪,林閻的身影化作一道灰影,徹底融入其中,消失不見。
    墓內世界,並非墨三姑所見的虛空,而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
    那口倒懸的黑棺就在林閻頭頂,猛然間劇烈震顫起來。
    棺材表麵,那無數由血絲纏繞的“林閻”二字,仿佛聞到了血腥味的水蛭,瘋狂蠕動,就要掙脫棺麵,朝著下方的林閻烙印而來,要將他的名字,他的魂魄,徹底刻入棺底。
    林閻立於棺下,麵對這足以讓任何魂魄崩潰的景象,不閃不避。
    他仰起頭,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一股燃盡一切的決絕。
    他反手將那枚剛剛按在碑外的“無名印”,狠狠拍向了倒懸棺的棺底!
    印與棺接觸的瞬間,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聲仿佛絲線繃斷的輕微脆響。
    那纏繞在棺材表麵的血絲,驟然間失去了所有活力,一根根斷裂、枯萎。
    而棺麵上那成千上萬個“林閻”二字,竟如同風化的牆皮,開始寸寸剝落,化作齏粉,簌簌落下。
    “我不是林閻!”
    林閻仰頭,對著那正在崩解的巨棺,發出了進入這片沙地以來的第一次嘶吼。
    那聲音撕裂了墓內的死寂,充滿了不甘與反抗。
    “我不是代罪者!我不是你們選定的命主!我隻是一個……還名字的人!”
    話音落下,他體內的巫血仿佛受到了感召,瘋狂逆衝而上。
    眉心那道神秘的逆視之紋,再也承受不住這股力量的衝擊,轟然炸裂!
    它不再是一道閉合的紋路,而化為一道深刻的血痕,從眉心開始,筆直向下,貫穿了他的鼻梁,仿佛將他的麵孔分成了兩半。
    劇痛襲來,但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
    刹那間,頭頂的倒懸棺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棺底轟然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
    露出的,不是什麽凶煞惡鬼,而是三百七十二具堆疊在一起的白骨。
    每一具白骨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雙手交疊,虔誠地捧著一塊牌位。
    而那些牌位之上,空空如也,無字無名。
    他們,都是曾經的“林閻”。
    林閻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白骨,眼中的瘋狂漸漸褪去,化為一抹難以言喻的悲憫。
    他緩緩跪下,將手中那枚吸收了命契之力的“無名印”,輕輕地放在了白骨堆的最上方。
    “你們的名字……我來燒。”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具白骨的耳邊。
    奇跡發生了。
    那三百七十二具白骨,竟齊齊地、緩慢地抬起了它們的頭顱。
    空洞的眼窩之中,仿佛跨越了無盡的歲月,各自浮現出一點微弱的光芒。
    它們捧在手中的無字牌位,在同一時刻,無火自燃。
    火焰是純白色的,聖潔得不似人間之火,燃燒時,沒有一絲煙氣,也沒有半點焦糊的味道。
    隨著牌位的燃燒,那口象征著永世囚禁的倒懸棺,轟然崩解,化作漫天灰雨,紛紛揚揚落下,卻在觸及林閻身體之前便消散於無形。
    墓碑外,秦九棺等人正焦急地等待著,那塊石碑突然再次泛起漣漪,林閻的身影從碑中緩緩退出,重新站在了黃沙之上。
    他的樣貌變了,眉心那道血痕觸目驚心,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多了一股邪異而決絕的氣質。
    他的手中,多了一枚灰色的印章,正是之前他捏出的“無名印”,此刻印麵已經變得空白一片,唯有一道清晰的裂痕,橫貫其上。
    在他腳下,原本無門墓所在的位置,泥土再次破開,第十九根信芽悄然鑽出。
    嫩綠的葉片舒展開來,上麵的葉脈天然勾勒出了一行小字:“名字都還了,路,該自己走了。”
    與此同時,極遠處的沙地盡頭,那盞引路而來、又抹去來路的幽綠燈芯,最後一次明亮地閃爍了一下,隨即,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滅,徹底熄滅了。
    沙風再次吹過,那裏再無半點痕跡。
    仿佛有誰,在凝視了無數個輪回之後,終於疲憊地閉上了雙眼,也徹底放下了手中的燈。
    周遭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風聲。
    墨三姑和秦九棺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林閻,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林閻沒有看他們,他隻是低頭,凝視著掌心那枚尚有餘溫的灰色印章。
    那道裂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他能感覺到,這枚由命契、罪業、苦痛和他的巫血共同鑄就的死物,此刻在他的掌心,竟傳來了一陣極其微弱,卻真實無比的……仿若心跳般的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