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八年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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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明光艱難地翻過秦嶺,踏上了金牛古道。這條古老的道路蜿蜒曲折,穿過茂密的森林和險峻的山嶺,顯得異常孤寂。他的草鞋早已磨穿,腳掌被尖銳的碎石割得血肉模糊,每一步都帶來鑽心的疼痛。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心中隻有一個信念——繼續前行。
他身上的汗衫雖然破舊不堪,但那紅色的領章印痕卻依稀可見,宛如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在他的領口。這領章印痕不僅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西路軍慘痛失敗的見證。每當他低頭看到它,心中就會湧起無盡的悲痛和自責。
當他路過秦南縣境時,遠遠地看到城牆上貼著一張告示。他走近一看,隻見上麵用粗黑的毛筆字寫著:“紅軍傷病員,格殺勿論!”下麵還貼著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女護士被殘忍地開膛破肚,死狀淒慘。黨明光的心頭猛地一緊,他認出這個女護士竟然是他當年在紅軍總醫院治病時認識的小張。
突然,一陣輕微的響動從竹林中傳來。黨明光警覺地抬起頭,隻見四個手持漢陽造步槍的民團成員從竹林中竄出,迅速將他包圍起來。黨明光的手本能地伸向腰間,想要摸出自己的刀槍,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些武器早在祁連山的突圍戰中就已經丟失了。為首的團丁用槍管戳了戳他領口的領章印痕,惡狠狠地喝道:“紅軍、棒老二!帶走!”
梁平機場的工地仿佛是一座沒有圍牆的露天監獄,黨明光就像一個被囚禁的犯人一樣,被沉重的鐵鏈緊緊地鎖在夯土石旁邊。每天,他都要從黎明時分開始抬著石頭夯土,一直忙碌到深夜,中間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
監工們手持皮鞭,像凶神惡煞一樣在工地上巡視,他們的皮鞭就像是懸在工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都可能落下,無情地抽打在工人們的背上。一個貴州籍的民工實在忍受不了這種艱苦的勞役,僅僅是抱怨了一句“活路太苦”,就立刻遭到了監工們的毒打,並被殘忍地吊在了旗杆上,遭受了一場慘無人道的私刑。最終,這個可憐的民工在痛苦中死去。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黨明光疲憊不堪地蜷縮在工棚的草席上,他的身體已經被繁重的勞動折磨得快要散架了。突然,龍溪河對岸傳來一陣淒厲的防空警報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讓人毛骨悚然。黨明光的思緒不禁飄回到了過去,他想起了西渡黃河在一條山戰鬥中英勇犧牲的劉雲龍——那個他在川陝蘇區時教過識字的小戰士。
就在黨明光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隔壁鋪位的老楊悄悄地伸出手,遞給他半塊發黴的餅。老楊壓低聲音說:“兄弟,吃點吧,別餓著。”黨明光感激地看了老楊一眼,接過那半塊餅,非常珍惜地慢慢舔了起來。老楊是個善良的人,曾在川軍中當過夥夫,他的膝蓋上殘留著軍閥混戰時期留下的彈片。黨明光凝視著老人,心中充滿了無奈和惋惜。他緩緩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楊叔,您真的應該把這塊彈片取出來啊……”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老楊突然提高的聲音打斷了。
“吃!吃飽了才有力氣修機場,才能更好地打日本鬼子!”老楊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似乎情緒有些激動。他緊緊地握著那塊已經黴變的餅,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黨明光看著老楊那顫抖的手,心中一陣酸楚。他知道,這塊餅對於老楊來說意味著什麽。它不僅是果腹的食物,更是支撐老楊繼續活下去的動力。老楊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兒子參加過淞滬會戰,長沙保衛戰。上個月來信告訴我……”說到這裏,老人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淚水在他那布滿皺紋的眼眶裏打轉。黨明光靜靜地聽著,他能感受到老楊內心的痛苦和無奈。老楊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國軍的飛機少得可憐,弟兄們隻能用血肉之軀與日軍同歸於盡,但還是擋不住鬼子的進攻……”
黨明光聽到這裏,心中像被重錘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滴落在那塊黴變的餅上,與餅上的黴斑融為一體。突然,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牛紫才臨終前的遺言:“抗日?我這條腿就是在與胡宗南的戰鬥中被打斷的……”黨明光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自己的掌心,心中充滿了悲憤和決心。
轉眼就是第二年的深秋季節,開江機場的工地上,霍亂疫情如惡魔般肆虐。黨明光初來乍到,就被命令去幹無人願意幹的事情,要去掩埋那些非正常死亡的工友們的屍體。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工地,手中緊握著一把鐵鍬。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覺到那沉甸甸的責任和無盡的悲痛。來到墳坑旁,黨明光深吸一口氣,然後開始挖掘。鐵鍬與泥土的碰撞聲在寂靜的工地上回蕩,仿佛是對那些逝去生命的哀鳴。挖到一半時,鐵鍬突然碰到了一個硬物。黨明光心中一緊,連忙蹲下身子,用手扒開泥土。當他看清那半埋在土裏的東西時,不禁瞪大了眼睛——竟然是一具被埋不久的死屍,外麵裹著稀爛的紅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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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微微顫抖著,繼續清理著周圍的泥土,終於,那具死屍完整地展現在他的眼前。而在死者的胸前,還別著一枚紅五星,那正是牛紫才曾經送給他的那種製作粗糙的徽章。黨明光凝視著那枚紅五星,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他想起了與牛紫才一起度過的日子,那些充滿激情和理想的時光。就在他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監工的皮鞭無情地抽打在他的背上,伴隨著冷酷的聲音:“埋了!死個把人算得了什麽?”
黨明光猛地回過神來,他咬緊牙關,強忍著淚水和心中的悲痛,繼續挖掘墳坑。雨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那枚紅星上,仿佛是對那個時代的一種祭奠。突然間,他的目光被死者緊握的手中所吸引。那是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仿佛被死者用最後的力氣緊緊攥住。黨明光小心翼翼地掰開死者的手指,將紙條取了出來。紙條上的字跡模糊不清,但仔細辨認後,他還是看清了上麵用指甲刻下的幾個字:“西路軍張雲川1937”這簡短的幾個字,卻如同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揭示了一個紅軍戰士的悲慘命運。
黨明光的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哀思,他仿佛能看到這位戰友在被俘後所遭受的種種苦難和折磨。而這張紙條,或許就是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盡全身力氣留下的唯一信息。在那個漆黑的夜晚,黨明光默默地挖掘著戰友的遺體。每一下動作都顯得格外沉重,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在觸碰的不僅僅是一具屍體,更是一段被曆史遺忘的悲壯故事。黨明光輕輕地將紅五星擦拭幹淨,小心翼翼地將它和那張寫有遺言的紙條一起藏入自己的懷中。
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黨明光的人生軌跡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他被押解上了一列開往雲南的悶罐車,開始了一段未知的旅程。車廂內擁擠不堪,三百多名民工被硬生生地擠在一起。空氣混濁,彌漫著汗臭和疾病的味道。痢疾和瘧疾在人群中肆虐橫行,許多人已經病倒,呻吟聲和咳嗽聲此起彼伏。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壓抑的氛圍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壓垮。就在這樣的絕境中,一個看似學生模樣的俘虜,卻突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勇氣和力量。他挺直了身軀,毫不畏懼地高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那激昂的歌聲,如同破曉的曙光,穿透了黑暗,充滿了無盡的力量和希望。每一句歌詞都像是一把利劍,直刺敵人的心髒。
當他唱到“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時,歌聲戛然而止。隻見一名憲兵麵無表情地走過來,手中的刺刀無情地刺進了這位年輕生命的胸膛。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他的衣衫,也染紅了這片原本就被黑暗籠罩的土地。目睹這一幕的黨明光,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名憲兵,仿佛要將他的模樣刻在心底。然後,他默默地走到車廂壁前,用自己的指甲,在那堅硬的木板上,深深地刻下了“抗日”兩個字。這兩個字,不僅僅是簡單的符號,更是他心中堅定的信念。他告訴自己:“我們一定要活著出去!為了那些已經犧牲的弟兄們!”
在滇緬公路的懸崖邊,黨明光的身影顯得如此渺小而又堅韌。他緊緊地攀附在峭壁上,手中的工具不停地敲擊著堅硬的岩石,每一下都像是在與命運抗爭。瘴氣彌漫的河穀裏,不時傳來日軍飛機的轟鳴聲,那聲音如同惡魔的咆哮,讓人不寒而栗。但黨明光並沒有被恐懼所吞噬,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為了那些死去的戰友們。終於等到了一個睛朗的天,當他抬起頭時,驚喜地望見兩架飛虎隊的 p40 戰鬥機從頭頂飛過。那機翼上的鯊魚嘴塗裝,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黨明光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不禁想起了西路軍騎兵師的戰旗,那也是一麵充滿勇氣和力量的旗幟。
突然,老楊聲嘶力竭地喊道:“小心!”如離弦之箭般猛地撲過來,將黨明光撞開。一塊碩大無比的石頭從崖頂如泰山壓卵般滾落,無情地砸在了老楊的頭上,他的腦漿如噴泉般濺到了黨明光的衣襟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老楊將半塊銀元緊緊地塞到黨明光手中,有氣無力地囑咐道:“給我兒子……他在遠征軍……”黨明光緊握著那沾滿鮮血的銀元,心如刀絞,悲憤欲絕,他對著懸崖怒發衝冠,聲如洪鍾地怒吼:“狗日的小鬼子!”他的吼聲在山穀間如驚雷般回蕩,驚起了棲息在附近的白鷺群,它們如受驚的飛鳥般四散而去。
終於等到了那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曆史性時刻,日本如鬥敗的公雞般宣布無條件投降,這個消息猶如一陣春風,迅速吹遍了整個中國。黨明光這位飽經滄桑、曆經無數磨難的苦工,滿心歡喜地以為終於可以回家了,卻沒料到在國軍的押送下,曆經數月,輾轉來到成都鳳凰山,擴建鳳凰山機場。他們茫然無措,實在想不明白,日軍都已經投降了,為何還要大肆擴建鳳凰山機場?長年累月的苦役折磨,讓黨明光咳嗽的毛病愈發嚴重,仿佛要將他的心肺都咳出來。不知不覺間,他又在鳳凰山苦幹了三年,看著他實在無力承擔繁重的勞作,才說要照顧他,將他安排到廣元守倉庫,為的是重點防禦共軍從北麵殺來,翻越秦巴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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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明光離自己的家鄉越來越近,他那顆心猶如脫韁的野馬,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如餓虎撲食般深情地親吻著腳下的土地,淚水像決堤的洪水,源源不斷地滑落,浸濕了胸前衣服上縫補的紅星,那可是他作為一名黨員至高無上的榮耀象征。他在廣元倉庫成功擺脫了監押,看守的國軍也被抽調到前線,正值無人管製的時期,他與另兩位南巴縣的苦工稍作商議,幾個人便趁著夜色如幽靈般悄然離開倉庫,向著米倉山麓狂奔而去。他們風餐露宿,忍饑挨餓,在巴州通向赤江的崎嶇山路上,猶如無頭蒼蠅般艱難前行,終於遇到了一位曾經參加過鬆山戰役的老兵。當這位老兵得知黨明光是西路軍的幸存者時,他仿若被雷劈中一般,沉默了許久,然後如雕塑般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用那仿佛能穿透靈魂的顫抖聲音說道:“兄弟,你們西路軍在河西走廊灑下的熱血,猶如遠征軍在鬆山打鬼子,同樣值得敬佩。”
經過漫長的歲月,黨明光終於回到了他跟鄭部長參加紅軍的起點得漢城。八年苦役,他終於熬出了頭,活著回來了。月光如水,灑在了那扇殘破的門楣上,映照出戰爭留下的痕跡。他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蛛網迎麵撲來,仿佛在訴說著時間的流逝。他摸出了牛紫才給他的那頂殘破的八角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供桌上。就在這時,他意外地發現供桌下隱藏著一個鐵盒。打開鐵盒,裏麵是一張已經泛黃的《川陝蘇區土地分配證》,以及一封泛著歲月痕跡的信件。信中寫道:“明光哥,見到這信時,我和爹娘都是被國民黨還鄉團殺害的。如果你還活著,一定要為我們報仇,讓我們的血不會白流......”落款處清晰地寫著房東妹妹程金鳳的名字,時間定格在1935年的3月。黨明光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目光穿過窗戶,凝視著那輪明亮的月亮。
他的思緒飄回了過去,回憶起當年離開繁華的得漢城時,程金鳳親手送給他的那件汗衫,那件汗衫他一直珍藏著,貼身穿著;他想起了牛紫才在槍聲中倒下前那抹微笑;想起了鄭部長和戰友們倒下時的慘狀;想起了老楊在滇緬公路上灑下的熱血......他從懷中掏出珍藏已久的紅五星,放在月光下,深深地按在了供桌上。"金鳳妹子,"他輕聲地呼喚,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紅軍回來了。" 就在那時,窗外一顆流星劃破了夜空,黨明光明白,那是西路軍的英靈在天際為他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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