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血脈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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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明光在赤洪江畔的蘆葦蕩裏躲藏了整整三天,直到他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赤江口音。他小心翼翼地扒開蘆葦,透過縫隙,他看見了哥哥黨明金正背著竹簍,在河邊辛勤地挖掘著野菜。明金的褲腿已經磨損得發白,露出了他嶙峋的小腿,曾經那個健壯的漢子,如今瘦弱得就像一根竹竿。黨明光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他沙啞著嗓子,激動地喊道:“哥,哥!”明金的身體突然間僵硬起來,竹簍裏的野菜紛紛灑落在地。他緩緩地轉過身來,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裏先是閃過一絲驚恐,緊接著淚水開始湧出:“明光……”兄弟倆在蘆葦叢中緊緊擁抱,痛哭失聲。
明金的妻子黃天秀帶著聾子侄兒黨光銘和他們的小女兒黨秀蘭聞訊趕來,當他們看到骨瘦如柴的黨明光時,天秀忍不住捂住嘴,淚水無聲地滑落。盡管光銘聽不見聲音,但他從母親的眼淚中讀懂了一切,默默地蹲下身來,開始給二伯黨明光捶腿。黨明金苦笑著,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二弟,你怎麽變成這樣了……”明金輕撫著黨明光腿上的傷疤,那是他在滇緬公路上被日軍飛機掃射留下的痕跡。黨明光苦笑:“修機場、挖公路,什麽苦沒吃過?”他突然緊緊抓住明金的手,急切地問:“明秀呢?她在哪裏?”明金的眼淚再次湧出,他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來:“妹子……妹子被國民黨還鄉團……”他無法繼續說下去,悲傷和憤怒交織在他的聲音中。
黃天秀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哽咽著接話說:“紅軍走了以後,那些還鄉團成員將她吊在了屋後那棵老梨樹上……”黨明光聽到這裏,他的腦袋仿佛被雷擊中一般,嗡地一聲炸開。他不禁回想起自己離家參軍時,妹妹明秀偷偷地塞進他包袱裏的那雙布鞋;同時,他也想起了鄭部長中彈後,吃力地告訴大家:“一定要活下去,看到紅旗飄飄。”想到這些,黨明光突然間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 “二伯!”秀蘭看到這一幕,嚇得哭出了聲。盡管光銘聽不見聲音,但他通過觀察妹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發生了什麽,於是他迅速地背起黨明光,向家中跑去。
這個年僅二十歲的小夥子,因為耳聾從小就被村裏人輕蔑地稱為“聾子”,盡管遭受了無數的歧視和嘲笑,但他卻擁有著超越常人的力量。他們到達了黨家的院子,隻見那土牆已經坍塌,屋頂也破敗不堪,露出了天空。明金點燃了一盞桐油燈,黨明光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到了牆上還貼著一張1933年的蘇維埃政府布告,盡管歲月侵蝕,落款處的印章已經模糊不清。 “弟弟,”明金從床底拿出一個鐵盒,遞給黨明光,“這是你當年留下的紅五星。”黨明光顫抖著雙手接過那個鐵盒,打開一看,裏麵那頂熟悉的八角帽上縫補的紅五星熠熠閃光,他不禁淚如雨下,情感的洪流無法抑製。
遙遠的北方,炮聲隆隆作響,震撼著大地。黨明光說不宜在家久留,兵來如山倒,國民黨軍必然潰敗大巴山,早晚都得從這裏過。隻要他們經過的地方,依然如十幾年前一樣:國軍來了刀刀剃。還是到山洞裏躲躲為好,黨明金示意光銘背著他,顫巍巍地鑽進了鹿鳴山,躲進了一個幽深的山洞中,這個山洞也是百多年前,白蓮教對抗清軍圍剿隱藏了好幾年的地方,民國時紅燈教反十元半的抗捐軍也在裏麵躲藏。黨明光也沒料到,如今他也要在這裏藏貓貓,免遭兵匪之禍。果然不出幾日,大隊國軍潰敗下來,就像一群潰散的螞蟻一樣四處逃竄,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鹿鳴山終於恢複了平靜,赤江水也不再喧囂。解放軍把紅旗插遍了山山嶺嶺,人們又陸陸續續從隱藏的地方走出來,參加打土豪分田地的活動。“從今天起,赤江縣解放了!鹿嗚山解放了!黨家院子也解放了!”從北方南下的土改工作隊長操普官話疾聲呼喊,他的話語如同春雷般在人群中回蕩。接著,他當眾燒毀了地主的地契,將土地分配給貧苦的農民。當念到黨家分到五畝水田十畝山地時,黨明金激動地跪下來,親吻著那片屬於自己的土地,而光銘則抬頭望向天空,無聲地呐喊,表達著內心的激動和感激。與此同時,黃天秀在解放軍醫療隊的精心救治下,身體漸漸康複。
與此同時,秀蘭也成為了婦女識字班的班長。她不畏艱難,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認真地抄寫著《婦女解放宣言》。盡管她筆下的字跡歪歪扭扭,卻透露出一種不屈不撓的倔強精神。她滿懷信心地對二伯說:“等我學會寫信,我一定要給解放軍寫一封感謝信!”雖然黨明光被羊政委送到鹿鳴鎮醫院,在閆文仲老中醫的精心治療下,也逐漸恢複健康。但他從馬家軍俘虜營裏落下的肺病,卻無根本性改變。常常從睡夢中咳醒。雪山草地的艱難,槍林彈雨的危險,馬家軍和國軍的皮鞭槍托,曆曆在目。折磨得他不斷地要求黨明金帶他回去,他能曆盡千辛萬苦,回到赤洪江畔,就是要葉落歸根,死在故土,看著家鄉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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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明光蜷縮在黨家院子東廂房的土炕上,棉絮裏的虱子順著破洞爬出來,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覓食。窗外的梨樹早已枯萎,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發出嗚咽,像極了祁連山上馬家軍騎兵的嘶鳴。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紅星,邊緣的彈孔裏還嵌著褐色的血跡——那是在梁平機場被監工槍擊留下的。 "二伯,喝藥了。"秀蘭端著黑陶罐進來,褲腳沾著冰碴。十四歲的女孩已經是家裏的頂梁柱,每天天不亮就要翻兩座山去采藥。黨明光望著她凍得通紅的小手,想起當年在河西走廊,自己也是這樣給傷員換藥的。 藥湯入口的瞬間,黨明光劇烈咳嗽起來。鮮血濺在粗瓷碗裏,像紅梅綻放在雪地裏。秀蘭嚇得陶罐脫手,藥湯潑在炕席上,蒸騰起苦澀的霧氣。
“別怕,”黨明光艱難地笑了笑,“二伯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幾天......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咳嗽,血沫子染紅了被角。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黨明光的身體狀況顯得格外脆弱,他躺在那張破舊的土炕上,棉絮中隱藏的虱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虛弱,紛紛從破洞中爬出,在他那瘦弱的胸膛上尋找著食物。窗外的梨樹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生機,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搖曳,發出的聲音宛如祁連山上馬家軍騎兵的嘶鳴,讓人不禁聯想到戰爭的殘酷。黨明光從枕頭下取出那顆紅星,那顆帶有彈孔的紅星,邊緣還殘留著褐色的血跡,那是他在梁平機場被監工槍擊後留下的痕跡。
在一個寧靜的午後,聾子侄兒光銘突然急匆匆地衝進了屋內,他用手勢比劃著,試圖傳達某個緊急的信息。黨明光仔細觀察著光銘的手勢,終於理解了他的意思:原來是工作隊長到訪了。他立刻想要起身迎接,但光銘卻用力地按住了他。雖然光銘聽不見任何聲音,但他的力氣卻大得驚人,讓人難以抗拒。 “黨明光!”工作隊長的呼叫著他的名字,繼續道:“聽羊縣長說你也參加過紅軍,你們這個院子還為紅軍加工過軍糧。你哥和他的聾子兒子,當過運輸隊,你嫂子也給紅軍煮過飯,都算是為革命做過貢獻。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工作隊也照顧你們,給你們家定的是貧農。是我們黨在農村依靠的骨幹階級。但你們家裏就你大哥大嫂侄子侄女加你共五人,按人均分配一人一畝水田,兩畝山地。從王家溝到瓦兒溝上下兩條路之間的荒山也歸你們。也就算是對你們一家的最大照顧了。還有耕牛農具這些你們家不出不進,維持現狀。但你們隻有五口人,不能住這麽大一個四合院,雖然破爛但也是四合院,隻要好好維修一下還是可以居住的。工作隊研究決定,從堂屋劃條中線到正大門,右邊兩個轉角四個小二間由黨明金黨明光一家五口居住。左邊兩個轉角四個小二間劃給你們另外一個堂弟黨明友一家居住。堂屋院壩與出外大門擺馬梯公用。聽明白了嗎?”黨明光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接著,工作隊長一臉嚴肅,話鋒一一轉說:“我們也接到舉報,說你在為國民黨蔣介石修機場,你哥也為國民黨修機場修公路背送過糧食,工作隊研究認為可能是被迫的,不予追究。但以後必須引以為戒,如有殘留的國民黨的東西必須上交銷毀。”
見黨明光咳嗽得厲害,工作隊長自言自語地說:“羊縣長還說過,你們這個黨家院子隻能使用和維護,不能毀損和拆除,以後還要保護起來。羊縣長已經調到專區任專員了,馬上來個新縣長不知又是什麽要求。上次在縣上開會,聽說當年駐過紅軍的地方有幾千處,能保護得過來嗎?”
工作隊長臨行前,猶如一位即將奔赴戰場的將軍,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鄭重地遞給黨明光,仿佛那頁紙承載著無比重要的使命,說道:“這上麵記著兩個人的地址。羊縣長羊專員交待說,一個是她在專區的地址,另一個是肖英的地址,肖英同誌已經改名劉英了,如今她猶如一顆璀璨的星辰,閃耀在軍區政治部副主任的職位上。你若有什麽情況和要求,皆可給她們寫信。她們或許能如春風化雨般,為你排憂解難。”
黨明光的身體如遭雷擊般猛地一顫,肖英,那個在川陝蘇區如巾幗英雄般的婦女部長,獨立團副團長。如今已然是位高權重,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黨明光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聲音仿佛風中之燭,搖曳著,隨時都可能熄滅,艱難地說道:“我如今這副模樣……實難再給組織增添任何麻煩了……”工作隊長漸行漸遠,隻留下一個如同孤獨行者般的長長背影,在黑暗中漸行漸遠。
當天夜裏,黨明光同誌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給劉英寫信。鋼筆尖在粗糙的草紙上顫抖著,仿佛一個孤獨的舞者,在這寂靜的夜晚獨自起舞,又仿佛回到了在永昌縣城寫戰地日記的那個夜晚。當他寫到“西路軍幸存者不足百人”時,窗外突然傳來貓頭鷹的哀鳴,那聲音如泣如訴,似乎在為那些犧牲的戰士們哀悼。這時,“二伯,該喝藥了。”秀蘭端著藥碗走了進來,她看到信紙上的淚痕,猶豫了一下,說道:“要不……”“不用。”他折好信紙,那信紙仿佛承載著他的千言萬語,對秀蘭說:“替我交給羊專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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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年關臨近,鹿鳴山飄起了鵝毛大雪。黨明光的病情突然惡化,咳出來的血痰裏帶著塊狀的肺組織。他自知來日不多,把大哥黨明金叫來,給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哥,我快不行了。我死後,過去那些東西都全部銷毀吧。”黨明金十分不解地問:“為啥啊?你們當年的紅軍已經成功了。現在都當家做主了。”“哥,你不曉得複雜得很。現在成功的人,掌權的人,大都是抗戰時期參加隊伍的。他們沒有爬過雪山走過草地,更沒有遭受過西路軍失敗的苦難。我們過去那些東西跟他們無關,不用想他們都不會在意。要想不受搓磨,趕快把那些東西消除掉。”他還壓低聲音附在黨明金的耳朵邊說:他在鳳凰山機場遇到一個高人,預測未來人禍天災接二連三,幾百萬人頭戴無形帽度日如年,幾千萬人無食無衣,浮腫饑餓倒地不起。
黨明光的生命之火正在慢慢熄滅。他在昏迷中口中呢喃著:“鄭部長,雄主席,牛司令……明秀……”他的手突然緊緊抓住了黨明金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告訴肖英……西路軍沒有孬種……”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到了淩晨時分,黨明光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他的眼睛突然間閃爍著光芒,仿佛在幻覺中看到了鄭部長騎著戰馬從雲端降臨,馬背上還坐著明秀和老楊。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們……勝利了……”然後,他艱難地從身上拿出紅星——那是鄭部長的紅星,是西路軍戰士的紅星,也是他自己衣服上補丁中依稀可見的紅星。
他將這些紅星鄭重地交與秀蘭,言辭懇切,猶如一位曆經滄桑的智者,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啊,黨家的未來就如同這璀璨的紅星,需要你去傳承,去守護。二伯一生拚搏,卻如同那風中殘燭,一無所有。無兒無女,無房無錢,更無衣無靠。二伯並不後悔,我所走的路,是黨家第一代人自己的抉擇,雖道路崎嶇,布滿傷痕,但這紅星,是我留給你的唯一財富。你是黨家第二代,定要將它傳下去,傳給下一代,待到茅去盾出之際,你們必將迎來美好的日子。赤江黨家院子的赤誠血脈,定要如那赤江水一樣,永遠流淌下去……”說完這句飽含深情與囑托的最後一句話後,黨明光那如枯樹般的手,無力地垂落在了床上,掌心裏緊緊握著那綴著紅五星的半塊軍帽,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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