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黨家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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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黨明金緊緊握住鐵鏟,他的手不停地顫抖著,掌心的老繭被木柄摩擦得生疼。黎明前的寒氣如同一股冰冷的洪流,順著他的領口灌進棉襖,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院外圍牆上那幅“平分土地”的標語上,墨跡在蒼白的月光下泛著青灰色,宛如一塊永遠無法洗淨的血漬,觸目驚心。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舉起鐵鏟了,前兩次都被黃天秀強行奪了下來。
    “明金!”黃天秀的聲音突然從堂屋裏傳來,她拄著拐杖,腳步踉蹌地走了出來。棉鞋在石板上摩擦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她內心的不安在低吟。“你瘋了嗎?這可是黨明光留下的……”黃天秀的話語還沒說完,就被黨明金粗暴地打斷。
    “黨明光?”黨明金猛地轉過身,手中的鐵鏟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寒光,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黨明光算個啥?他死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近耳語,“你知道他為什麽死嗎?他的領導犧牲了,隊伍上卻不要他。寒了他的心!”黃天秀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中。“可是……”黃天秀指著牆上的標語,滿臉狐疑地說道,“可羊排長還在呢……”“羊專員太大,管不到鄉村,”黨明金的聲音突然變得哽咽起來,帶著哭腔說道,“明光一死,他們那批人現在很少了!”他的情緒越發激動,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的痰液中還夾雜著絲絲血絲。
    “明光臨走前特意叮囑過我,”黨明金稍稍平複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我們黨家絕對不能和過去有任何瓜葛……”黃天秀聽著黨明金的話,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解放赤江時的情景。當時,羊文菊縣長緊緊握著她的手,感慨地說:“大娘,你們黨家為革命付出了太多,犧牲了太多啊。”如今黨明光的屍骨尚未寒,黨明金卻要將他們過去所留下的印記全部鏟除。“明金啊,”黃天秀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她的聲音也充滿了痛苦和無奈,“你弟弟若是知道你這樣做,也會感到不安的……”
    “正是弟弟臨終托咐,要我這麽做的!”黨明金的話語異常堅定,仿佛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黨明金麵色凝重,語調沉穩:“二弟臨終時,還在說當年有多少人犧牲?多少人沒有回來?”他的聲音愈發低沉,猶如蚊蠅之聲,“哪些人無辜。哪些人應負責?”黃天秀心中自然清楚。隔壁村的李老三,曾是倉山遊擊隊長,歸家不久,土改工作隊便如餓虎撲食般奔來,說他是“逃跑分子”,是反革命,將他拖到河灘上,不由分說便處決了。他突然像狂風中的殘葉一樣劇烈咳嗽起來,手帕上的血漬,與黨明金臨終前的毫無二致。“你看看光銘!”黨明金顫抖著手指向東廂房,聾子光銘正埋頭磨著鐮刀,“可也是跟我送軍糧到萬源,在羅文壩被炮彈炸聾了耳朵的。可是誰管他?若是有人還翻出他二伯過了黃河,又去修過國民黨的機場,怕是也要倒黴。上次工作隊長專門來給他二伯說,有人舉報,現在不追究。可是以後有人翻舊賬咋辦……”黃天秀凝視著光銘那挺直如鬆的背影,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他幼時被國民黨還鄉團用烙鐵殘忍燙耳朵的淒慘景象。這個執拗的孩子,雖然雙耳失聰,但內心卻如明鏡般透亮。若是因過去問題遭受無妄之災,他又怎能承受得住?
    “明金!”黃天秀突然緊緊抓住黨明金的手,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地說道,“我明白了。讓我來。”她的眼神堅定而決絕,仿佛已經下定決心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黨明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順從地鬆開了手。黃天秀迅速奪過他手中的鐵鏟,毫不猶豫地對著牆上的標語狠狠地鏟了下去。
    第一鏟下去,隻聽見“哢嚓”一聲,“平分土地”的“分”字被硬生生地削去了半邊,露出了下麵的青磚。那一瞬間,黨明金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黃天秀的動作,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黃天秀並沒有停下,她繼續揮動著鐵鏟,一下又一下地鏟向那幾個字。在黎明前的寒風中,她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但她的動作卻異常有力。隨著她的每一次揮動,標語的碎屑像雪花一樣簌簌地落下來,灑在地上,仿佛下了一場黑色的雪。
    黨明金終於回過神來,他又拿起另一把鐵鏟揮動起來,兩人就這樣在寂靜的院子裏,默默地鏟著牆上的標語,誰也沒有說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平分土地”四個字完全消失的時候,東方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黃天秀停下手中的動作,喘著粗氣,她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槽碾……”黃天秀喘了口氣,猶如風箱一般,用手指了指院子角落裏的那個石碾,對黨明金說道。黨明金頷首示意,他心裏跟明鏡似的,清楚接下來要做什麽。這個石碾可是當年羊排長用過的,猶如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曾經碾過無數斤大米,支援過前線。而此刻,石碾上的標語“支援前線”依然清晰可見,仿佛在訴說著那段光輝的曆史。“動手吧。”黃天秀緊閉雙眸,似乎不忍心目睹接下來的這一幕。黨明金緊咬牙關,手中的鐵鏟如同一頭凶猛的野獸,猛地砸向“前”字。隻聽得“砰”的一聲巨響,石屑如天女散花般四濺開來,有一片甚至如流星般擦過他的臉頰,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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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思緒突然被拉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當時他還是一名年輕的運輸隊隊員,手持這把鐵鏟,毫不留情地砸向攔路搶劫的土匪。那血腥的一幕,至今仍曆曆在目。
    “明金!”一聲驚叫,將他從回憶中驚醒。他猛地抬頭,隻見工作隊長站在院門口,身後緊跟著兩個神情嚴肅的民兵。工作隊長的臉色鐵青,目光如炬,緊緊地落在殘缺不全的標語和破損的槽碾上。
    “劉隊長......”黨明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心知肚明,這次恐怕是惹上大麻煩了。工作隊長緩緩地邁步向前,走到槽碾旁邊,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上麵的凹痕,仿佛能感受到當年紅軍糧站的氣息。
    “這是紅軍糧站的印記。”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怒意。黨明金和黃天秀麵麵相覷,臉色變得慘白。“是誰讓你們這麽幹的?”工作隊長突然提高了聲音,質問的語氣讓人不寒而栗。黃天秀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求道:“劉隊長,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二弟臨死時特別交待,要消除過去的痕跡,完全聽現在政府的話......”
    “你們聽了嗎?”工作隊長冷笑一聲,“羊專員曾經明確指示過,你們隻能使用和維護這些設施,絕對不能毀壞和拆除!你們難道把這些話都當成耳邊風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筆記本,翻到某一頁,然後將其舉到黨明金和黃天秀的麵前。“根據羊專員要保護黨家院子的指示,我現在責令你們立即將這裏恢複如初!”工作隊長的話語如同聖旨一般,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黃天秀不假思索地回應道:“我們即刻恢複!聾子,快來把這些碎石塊拾掇起來。”她手舞足蹈,猶如一位指揮家,比劃著讓聾子光銘撿起碎石殘渣。同時,她有條不紊地安排黨明金去尋覓石灰和黃磁泥,欲將這些碎成殘渣的物件重新黏合。而她自己則熱情洋溢地招呼工作隊長一行人落座於長條板凳上,風風火火地燒水沏茶,煮飯燒菜,盛情款待他們。臨走時,黨明金還拿出二弟去世留存下來的煙酒茶,給工作隊長和兩個民兵人手一份,三人高高興興而去,不再過問黨家院子的事了。
    鬥轉星移,日月如梭。黨明金蹲在自留地邊,手裏的鋤頭在貧瘠的紅土上劃出淺痕。土改分到的五畝梯田,如今被雜草侵占得隻剩窄窄一條。他的目光穿過遠處山林裏那棵野梨樹,思緒卻飄回到了多年前。那時,羊文菊排長帶領著戰士們在碾米磨麵的空隙,經常去到他家的田地裏幫忙插秧收穀子。那時候的梯田宛如一片綠色的海洋,微風拂過,掀起層層綠浪,美不勝收。如今的梯田卻已麵目全非,仿佛被什麽東西啃噬過一般,破爛不堪。黨明金心中一陣酸楚,不禁感歎時光的變遷和世事的無常。
    "爹,吃飯了。"一聲輕柔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沉思。他轉過頭,看見幺女秀蘭正端著一隻粗瓷碗朝他走來。秀蘭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袖口處微微卷起,露出半截藕節似的手腕,顯得格外纖細。黨明金接過碗,看著碗裏的米湯,隻見幾粒青稞在湯中漂浮著,宛如點點繁星。他輕輕攪動著碗中的米湯,那幾粒青稞也隨之旋轉起來,映出了女兒那張清瘦的臉龐。
    “二姐帶信來了。”秀蘭輕聲說道,“過幾天帶著小侄子來幫我們割了麥子栽秧子……”黨明金的喉嚨突然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起了大女兒桂蘭,當年她出嫁到李家壩時,男方家因為嫌棄他家貧窮,婚禮辦得異常簡陋,甚至連出殯都不如。而二女書青在何家灣家境好一點,經常帶點東西回來,幫襯著婆家。讓人操心的是三女光碧又在張家營托人代信說自己得了癆病,這一連串的消息讓黨明金的心情愈發沉重。
    “秀蘭啊!”黨明金如遭雷擊般,猛地抓住女兒的手,聲音顫抖著說道,“退學吧……”
    “爹!”秀蘭像觸電般甩開手,米湯如決堤的洪水般潑在褲腿上,“我就要考高小了……”
    “考高小有啥用?”黨明金的聲音陡然提高八度,如驚雷般在屋子裏炸響,“你看看你哥,還不是被人叫‘聾子’!”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般,吐出的痰裏帶著絲絲縷縷的血絲,如點點紅梅綻放在地上:“黨家要絕後了……”
    秀蘭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砸在青石板上。她想起去年冬天,王老師來家訪,看見她家徒四壁,那歎息聲仿佛一把重錘,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秀蘭是塊讀書的料……”
    “明金!”黃天秀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灶屋出來,轉身對秀蘭說,“閨女,聽你爹的,女娃讀書沒有用,……”她掀開缸蓋,裏麵那半碗發黴的紅薯幹,如同一堆被遺忘的垃圾,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哐當!”扁擔如一條受驚的蛇,被光銘狠狠地奪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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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雖然聽不見,但看懂了父親的憤怒。他比劃著手勢,意思是要去當背二哥掙錢。 “光銘,”秀蘭哭著說,“城裏在搞運動,既"三反又五反",你一個聾子......”光銘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他又指向東方——那裏是縣城的方向。 當天夜裏,光銘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黨明金舉著火把追出二裏地才把他拉回來。黃天秀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帕上的血漬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明金,”黃天秀喘息著說,“讓秀蘭退學吧......”黨明金蹲在門檻上抽煙,火星明滅間,看見牆上蘇維埃政府布告。“男女平等”四個字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像兩行流不盡的眼淚。
    三日之後,媒婆王婆子如一陣風般飄然而至。“老黨啊,”她邊嗑著瓜子,邊笑嘻嘻地說,“鄰村的劉老三願意入贅……” “劉老三?”黨明金眉頭緊蹙,仿佛能夾死一隻蒼蠅,“那個整日遊手好閑的二流子?” 王婆子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人家說了,隻要你家的山林……” “不行!”秀蘭如一隻被驚擾的小鹿,從灶屋中衝了出來,“那是土改分給我們貧農的……” “貧農?”王婆子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宛如寒霜,“現在可是新社會,貧農能當飯吃嗎?”她突然提高聲音,如同一顆炸彈在屋裏炸開。黨明金怒發衝冠,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突然抄起掃帚:“滾!” 王婆子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門,嘴裏還罵罵咧咧:“不識好歹的窮鬼!” 夜裏,萬籟俱寂,秀蘭如雕塑般跪在黨明光的墳前,月光如輕紗般灑在墓碑上,泛著冷冽的光。“二伯,”她的聲音輕如蚊蠅,仿佛害怕驚醒沉睡的亡靈,“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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