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殘陽如血照鐵衣(一)
字數:6629 加入書籤
殘陽像一塊被砸碎的朱砂,潑灑在雁門關的城樓上。謝長軍扶著垛口的手微微發顫,不是因為累,是因為甲胄上凝結的血痂正隨著他的呼吸往下掉渣。城樓下的屍山已經堆到半牆高,大乾的玄甲與北燕的皮甲交纏在一起,被夕陽染成同一種暗沉的紅,分不清誰是誰的血肉。
"將軍,該換防了。" 副將趙武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左胳膊上纏著的布條早就被血浸透,露出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珠。
謝長軍沒回頭,目光越過屍山望向北方的草原。那裏此刻靜得可怕,北燕的狼騎兵像是被這場血戰抽幹了力氣,連慣常的夜襲都沒了動靜。他想起三天前北燕汗王的使者在陣前叫囂,說要把雁門關的守軍剝皮做成鼓,鼓聲能傳到長安去。
"趙武," 謝長軍的聲音比風聲還冷,"清點傷亡。"
趙武低頭:"玄甲營還剩三百一十六人,弩兵營...... 全沒了。"
謝長軍的手指摳進垛口的磚石縫裏,指甲縫裏滲出血絲。弩兵營的營正周明是他帶出來的兵,從十六歲的少年跟著他,如今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今早周明還笑著說,等擊退北燕要請他喝兒子的滿月酒。
城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士兵正拖著一個沒死透的北燕兵往火堆裏扔。那北燕兵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用生硬的漢話咒罵著:"謝長軍!汗王說了,要把你的頭掛在狼山......"
謝長軍猛地轉身,玄甲摩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響。他抽出腰間的長刀,刀身在殘陽下閃著寒光:"把他帶上來。"
士兵們愣了一下,趕緊把那斷了腿的北燕兵架到城樓。北燕兵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死死瞪著謝長軍:"有種殺了我!"
謝長軍看著他脖子上掛著的狼牙項鏈,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剛從軍的小兵,跟著父親駐守狼山關。北燕偷襲那晚,他親眼看見父親被北燕的狼騎兵挑在槍尖上,父親的血滴在他臉上,溫熱的,帶著鐵鏽味。
"你們汗王在哪?" 謝長軍的刀抵住北燕兵的咽喉。
北燕兵狂笑起來,血沫子濺在謝長軍的甲胄上:"汗王在等著喝你的血!他說......"
長刀劃過,血柱噴濺在城樓上。謝長軍甩了甩刀上的血,刀光映著他眼底的紅:"傳我令,今夜加強戒備,北燕要是敢來,就把他們的屍山堆得比城樓還高。"
趙武看著謝長軍背影,突然發現將軍的兩鬢又多了些白發。才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倒像個花甲老翁,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是被歲月和血光磨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一片死寂的寒潭。
殘陽徹底沉入西山,暮色像浸了血的裹屍布,一點點裹緊雁門關。謝長軍解開頭盔,露出被汗水浸透的頭發,發間還纏著幾根凝固的血絲。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一層層打開,是半塊已經硬了的麥餅。
這是今早周明塞給他的,說家裏婆娘做的,管飽。謝長軍咬了一口,麥餅硬得硌牙,他卻慢慢嚼著,像是在品嚐什麽珍饈。城樓下的風帶著血腥味吹上來,他突然想起長安的春天,朱雀大街上飄著柳絮,國子監的學生在吟誦詩文,他那時還跟著先生讀書,總覺得邊關的烽火離自己很遠。
"將軍,長安的信使到了。" 一個小兵跑上來,手裏舉著個火漆封口的竹筒。
謝長軍接過竹筒,火漆上印著兵部的朱印。他用刀挑開火漆,抽出裏麵的信紙。借著城樓上的火把光,他看見上麵的字跡工整秀麗,是兵部侍郎李修的手筆。
信裏說,朝廷援軍已在途中,不日便到。還說聖上念及他守關辛苦,特賞黃金百兩,絲綢千匹,讓他務必守住雁門關,勿讓北燕越雷池一步。
謝長軍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腳邊的火堆裏。火苗舔舐著紙團,很快就化成了灰燼。他知道,所謂的援軍至少還得半個月才能到,而雁門關的糧草,撐不過三天了。
"將軍," 趙武小心翼翼地問,"要不...... 咱們派人去附近的城鎮征點糧草?"
謝長軍搖頭:"周圍的城鎮早就被北燕洗劫過了,百姓要麽逃難,要麽......" 他沒再說下去,趙武也懂了。那些沒逃難的百姓,多半成了城樓下屍山裏的一員。
夜色漸深,城樓上的火把被風吹得搖曳不定,將謝長軍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想起妻子蘇氏,想起她在燈下為他縫補衣甲的樣子。上次回家還是三年前,女兒謝晚晴剛會叫爹,抱著他的腿不肯撒手。如今晚晴該六歲了,不知道還記得他這個爹嗎?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狼嚎,緊接著是密集的馬蹄聲。謝長軍猛地站直身體,長刀出鞘:"準備迎敵!"
城樓上的士兵們瞬間清醒過來,舉起弓弩對準黑暗中的草原。北燕的狼騎兵像從地裏冒出來的一樣,黑壓壓的一片衝過來,馬背上的北燕兵舉著彎刀,發出淒厲的呼喊。
"放箭!" 謝長軍一聲令下,箭雨如蝗般射向敵陣。衝在最前麵的狼騎兵紛紛墜馬,但後麵的人依舊悍不畏死地往前衝,甚至踩著同伴的屍體往上爬。
謝長軍站在城樓中央,長刀揮舞得密不透風。一個爬上城樓的北燕兵剛露出腦袋,就被他一刀劈成兩半。血濺了他滿臉,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反手又是一刀,刺穿了另一個北燕兵的胸膛。
戰鬥一直持續到後半夜,北燕兵像是殺不盡的蝗蟲,一波接一波地往上衝。謝長軍的胳膊開始發麻,傷口裂開的地方傳來陣陣劇痛,但他不敢停。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這雁門關就完了,身後的萬裏河山,無數百姓,都將暴露在北燕的鐵蹄之下。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北燕兵終於退了。城樓上的士兵們癱坐在地上,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謝長軍拄著長刀,看著滿地的屍體和血跡,突然一陣眩暈,差點栽倒。
趙武趕緊扶住他:"將軍,您歇會兒吧。"
謝長軍擺擺手,目光望向東方。那裏,一輪新日正掙紮著從地平線上升起,把天邊染成一片金紅。可他覺得,那金色的陽光,怎麽看都像是染了血的殘陽。
糧道斷了的第七天,雁門關開始出現餓殍。
最先倒下的是傷兵,他們本就虛弱,再加上沒東西吃,一個個像被抽走了骨頭,癱在城角等死。謝長軍讓人把僅存的一點糧草全分給了能打仗的士兵,自己則和趙武他們一樣,每天靠喝野菜湯度日。那野菜是從城牆根下挖的,帶著土腥味,有些還發苦,但此刻已是珍饈。
"將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趙武把最後半袋糙米遞給謝長軍,"再不想轍,不等北燕打過來,弟兄們就先餓死了。"
謝長軍看著那半袋糙米,又看了看城樓下蜷縮著的傷兵,喉結動了動:"煮成粥,給傷兵送去。"
"將軍!" 趙武急了,"您三天沒正經吃東西了!"
"我沒事。" 謝長軍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令下去,今天午時,開城門,跟我殺出去。"
趙武愣住了:"將軍,您要...... 劫糧?"
謝長軍點頭:"昨天偵查兵回報,北燕在十裏外的黑風口囤了一批糧草,守衛不多。咱們出其不意,或許能搶回些糧草。"
"可是將軍," 趙武憂心忡忡,"城裏就剩不到五百人了,要是......"
"沒有要是。" 謝長軍打斷他,"要麽餓死,要麽戰死,你選哪個?"
趙武沉默了。他跟著謝長軍征戰多年,知道將軍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攥緊了拳頭:"末將願跟將軍同往!"
午時三刻,雁門關的城門緩緩打開。謝長軍一馬當先,玄甲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三百多名士兵跟在他身後,雖然個個麵黃肌瘦,但眼神裏都透著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勁。
黑風口的北燕守軍果然不多,也就千把人。他們大概沒想到瀕臨絕境的大乾軍隊還敢主動出擊,一時沒反應過來,被謝長軍他們衝了個措手不及。
謝長軍的長刀像一道閃電,在北燕兵中劈開一條血路。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那些堆放糧草的帳篷。一個北燕百夫長舉著狼牙棒朝他砸來,他側身躲過,反手一刀砍掉對方的胳膊,緊接著又是一刀,刺穿了對方的心髒。
"將軍,這邊!" 趙武的聲音從左邊傳來,他正帶領一隊士兵跟北燕兵廝殺。謝長軍瞥了一眼,看見幾個士兵已經撬開了一個糧囤,裏麵裝滿了小米。
"快裝!" 謝長軍大喊,同時回身擋住兩個北燕兵的攻擊。他的力氣漸漸不支,眼前開始發黑,隻能靠著本能揮舞長刀。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謝長軍心裏咯噔一下,抬頭望去,隻見黑壓壓的北燕騎兵正往這邊趕來,為首的是一個騎著白馬的北燕將領,身上穿著銀甲,手裏舉著一柄彎刀。
"是北燕的先鋒大將蒙烈!" 趙武驚呼,"將軍,快走!"
謝長軍咬咬牙:"你們先走,我斷後!"
"將軍!"
"走!" 謝長軍猛地一夾馬腹,朝著蒙烈衝了過去。他知道,自己必須拖住蒙烈,不然誰也走不了。
蒙烈看到謝長軍,眼睛瞬間紅了。他父親就是死在謝長軍手裏,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謝長軍,拿命來!" 蒙烈嘶吼著,彎刀帶著風聲劈向謝長軍。
兩馬相交,刀光劍影。謝長軍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漸漸落了下風。蒙烈的彎刀像毒蛇一樣,招招不離他的要害。他肩上挨了一刀,血瞬間浸透了甲胄,但他依舊死死咬著牙,不肯後退一步。
他看見趙武帶著士兵們背著糧食往雁門關的方向跑,心裏稍稍鬆了口氣。隻要糧草能送回去,兄弟們就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蒙烈看出了謝長軍的破綻,彎刀突然變招,直取他的咽喉。謝長軍急忙偏頭,彎刀擦著他的脖子劃過,帶起一串血珠。他趁機長刀橫掃,砍中了蒙烈的馬腿。
白馬發出一聲悲鳴,轟然倒地。蒙烈從馬上摔下來,踉蹌了幾步才站穩。謝長軍調轉馬頭,想要趁機衝殺出去,卻感覺後背一陣劇痛,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過。
他回頭一看,一個北燕小兵正舉著長矛,矛尖上沾滿了他的血。蒙烈趁機撲上來,彎刀狠狠刺進了他的腹部。
"將軍!" 遠處傳來趙武的哭喊。
謝長軍看著蒙烈猙獰的麵孔,突然笑了。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長刀穿透了蒙烈的胸膛。蒙烈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的刀,倒了下去。
北燕兵圍了上來,謝長軍靠在馬身上,意識漸漸模糊。他好像看見長安的柳絮飄過來,落在他的臉上,軟軟的,癢癢的。他又好像看見妻子在門口張望,女兒抱著他的腿叫爹。
"爹......"
他想抬手摸摸女兒的頭,卻發現手臂重得像灌了鉛。他最後望了一眼雁門關的方向,那裏,他用生命守護的城池,正沐浴在夕陽下,像一座永不沉沒的孤島。
殘陽如血,照在他染血的鐵衣上,映出一片悲壯的紅。他仿佛聽見了遠方傳來的號角聲,那是援軍來了嗎?
也許吧。
他閉上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雁門關,守住了。
謝長軍戰死的消息傳到長安時,正是暮春。
蘇氏正在庭院裏給晚晴梳辮子,聽見外麵傳來的馬蹄聲,心裏沒來由地一緊。這些年,她最怕的就是邊關來的信使,每一次都像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夫人,兵部的人來了。" 管家的聲音帶著哭腔。
蘇氏的手一抖,梳子掉在地上。她深吸一口氣,拉著晚晴的手站起來:"讓他們進來。"
兩個穿著官服的人走進庭院,為首的是兵部的一個主事。他看見蘇氏,眼圈一下子紅了:"蘇夫人,謝將軍他......"
蘇氏的心沉到了穀底,但她還是強撐著問:"將軍怎麽了?"
"謝將軍在黑風口劫糧時,為了掩護弟兄們撤退,不幸...... 壯烈殉國了。" 主事的聲音哽咽著,"這是將軍的遺物。"
他遞過來一個血糊糊的包裹。蘇氏接過包裹,手指觸到上麵的血跡,渾身都在發抖。她慢慢打開包裹,裏麵是一塊被血浸透的令牌,上麵刻著 "謝" 字,還有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正是她親手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