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又是一年惆悵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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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琰的船靠岸時,恰逢驚蟄。
    鉛灰色的雲團在天際堆疊,像被頑童揉皺的宣紙。江風卷著濕冷的水汽撲麵而來,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半舊的青布長衫。船板與碼頭的青石板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驚飛了岸邊柳樹上棲息的幾隻水鳥。
    “客官,大淵到了。” 船夫是個精瘦的漢子,古銅色的臉上刻著風霜,他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
    蕭琰點點頭,彎腰提起腳邊那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袱。包袱裏沒什麽值錢物件,幾件換洗衣物,一疊泛黃的書卷,還有半塊啃剩的幹糧。他付了船錢,銅錢在船夫掌心叮當作響,那聲音在這陰雨綿綿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踏上碼頭的那一刻,蕭琰不由得愣住了。記憶中的大淵是個喧鬧的水鎮,碼頭上總是擠滿了南來北往的商船,挑夫們扛著貨物穿梭其間,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混雜著魚腥味和水汽,構成一幅鮮活的市井畫卷。
    可眼前的大淵,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碼頭邊停泊的船隻寥寥無幾,大多是些破舊的漁船,桅杆歪斜地指向天空,像垂死老人的枯骨。往日裏車水馬龍的石板路上,此刻隻稀稀拉拉地走著幾個行人,個個麵黃肌瘦,步履蹣跚。街邊的店鋪十有八九都關著門,門板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偶有幾家開著的,也隻是懶洋洋地敞著半扇門,店主趴在櫃台上打盹,對過往的行人視而不見。
    蕭琰沿著碼頭往裏走,腳下的青石板被雨水衝刷得油亮,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他記得這條路,三年前他離開大淵時,就是從這裏走的。那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隻是身邊還跟著一個人。
    “蕭琰,你看這雨,下得跟要把整個鎮子都淹了似的。”
    “無妨,等我們到了京城,便再也見不到這樣的雨了。”
    “可我還是喜歡大淵的雨,帶著水汽,潤得很。”
    女子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軟糯。蕭琰的心髒猛地一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向街角那棵老槐樹。三年前,他就是在這棵樹下,親手為她插上了一支玉簪。那玉簪是他用第一個月的俸祿買的,成色不算上乘,卻被她視若珍寶,日日插在發間。
    可如今,樹還在,人已非。
    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向江麵。蕭琰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湧,繼續往前走。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有些事,總得有個了結。
    鎮子中心有一家客棧,名叫 “臨江樓”,是大淵最大的一家。蕭琰記得,三年前他和她就是住在這裏。他推開虛掩的木門,門上的銅環早已失去了光澤,發出 “吱呀” 的哀鳴。
    客棧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個店小二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聽到動靜,他猛地抬起頭,睡眼惺忪地打量著蕭琰,半晌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一間上房。” 蕭琰的聲音有些沙啞。
    “上房?” 店小二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客官,不是小的不給您找,實在是…… 上房早就沒人住了,裏麵的東西都快黴了。要不您委屈一下,住間廂房?”
    蕭琰皺了皺眉,卻也知道如今的大淵怕是容不得他挑三揀四。“也好,幹淨些便可。”
    “哎,您放心。” 店小二連忙應著,引著蕭琰往後院走去。“客官是從外地來的吧?看您麵生得很。”
    “嗯,三年沒來了。”
    “難怪,” 店小二歎了口氣,“這大淵啊,早就不是三年前的樣子了。您是不知道,前年那場大水,把鎮上大半的房子都衝垮了,好多人都死了,沒死的也都逃難去了。剩下我們這些,都是沒處可去的。”
    蕭琰沉默著,沒有說話。他知道那場大水,當年他在京城,從一封家書中得知了消息,心揪了好幾天。隻是那時他身不由己,根本無法回來。
    “說起來,” 店小二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說道,“客官您貴姓?”
    “免貴姓蕭。”
    “蕭?” 店小二停下腳步,回頭看了蕭琰一眼,眼神有些複雜,“那您認識一個叫蘇婉清的姑娘嗎?”
    蕭琰的腳步猛地一頓,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抬起頭,緊緊盯著店小二,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認識她?她…… 她怎麽樣了?”
    店小二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訥訥地說:“我…… 我也不算認識,隻是聽鎮上的老人說起過。聽說她是個很美的姑娘,三年前跟著一個書生走了,後來書生沒回來,她卻回來了。隻是…… 隻是回來沒多久,就遇上了大水,之後便沒人再見過她了。有人說,她被大水衝走了,也有人說,她……”
    店小二的話沒說完,但蕭琰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隻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隻蜜蜂在飛舞。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扶住了身邊的廊柱才穩住身形。
    婉清…… 她回來了?她竟然回來了?
    那他這三年在京城的苦苦掙紮,算什麽?他放棄了科舉,放棄了仕途,千裏迢迢地趕回來,就是為了能和她再續前緣,可她……
    “客官,您沒事吧?”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問道。
    蕭琰擺了擺手,強撐著說道:“我沒事,帶我去房間吧。”
    店小二不敢再多說什麽,低著頭引著他來到一間廂房前。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房間裏很簡陋,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牆角結著蛛網。
    “客官,您先歇著,小的去給您端點熱水來。” 店小二放下行李,逃也似的離開了。
    蕭琰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窗外是一個小小的天井,角落裏堆著些雜物,幾株不知名的野草在石縫中頑強地生長著。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他破碎的心。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支玉簪。那是他前幾日在路過一個小鎮時,偶然從一個貨郎那裏買來的,和他當年送給婉清的那支一模一樣。他本想親手為她戴上,告訴她這些年他的思念和愧疚,可現在……
    玉簪的冰涼透過指尖傳來,刺得他心髒生疼。他緩緩握緊拳頭,錦盒被捏得變了形。
    婉清,你等我,我一定會找到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蕭琰在心裏默默說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雨一連下了三天,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蕭琰每日都在鎮上四處打聽蘇婉清的消息,可得到的答複都大同小異。有人說看到她在大水來臨前,獨自一人去了江邊;有人說她被一個路過的商人救走了,去了南方;還有人說,她根本就沒從京城回來過,店小二是記錯了。
    各種說法眾說紛紜,卻沒有一個能讓蕭琰信服。他不甘心,依舊每天撐著傘,在泥濘的街道上奔波。他走遍了大淵的每一個角落,那些曾經和婉清一起走過的地方,如今都隻剩下斷壁殘垣,觸目驚心。
    這天下午,蕭琰正走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裏,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這位公子,請留步。”
    他回過頭,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拄著一根拐杖,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老婆婆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神卻很清亮。
    “老婆婆,您是在叫我嗎?” 蕭琰問道。
    老婆婆點點頭,顫巍巍地說道:“公子,我看您這幾日一直在鎮上轉悠,是在找什麽人嗎?”
    蕭琰心中一動,連忙說道:“是的,老婆婆。我在找一個叫蘇婉清的姑娘,您認識她嗎?”
    老婆婆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婉清啊…… 我認識她。那是個好姑娘,可惜了……”
    “她到底怎麽樣了?” 蕭琰急切地問道,上前一步,幾乎要抓住老婆婆的手。
    老婆婆被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說道:“公子,你別激動。婉清姑娘…… 她確實回來了,就在大水來臨的前幾天。她回來的時候,臉色很差,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那她後來呢?”
    “後來……” 老婆婆歎了口氣,“大水來得太突然了,那天晚上,狂風暴雨,江水一下子就漲了起來。我親眼看到婉清姑娘站在江邊,任憑雨水打在她身上,一動不動。我喊她,她也不理我。沒過多久,一個浪頭打過來,她就…… 她就被卷走了。”
    老婆婆的聲音帶著哽咽,蕭琰隻覺得渾身冰冷,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他不願意相信,可老婆婆的眼神那麽真誠,不像是在說謊。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他喃喃自語,搖著頭,“婉清她不會死的,她答應過我,要等我回來的……”
    “公子,節哀吧。” 老婆婆拍了拍他的胳膊,“婉清姑娘是個重情義的人,她肯定是太想你了,才會…… 唉。”
    蕭琰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癱坐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冰冷刺骨,可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隻有心口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抬起頭,看著老婆婆,聲音沙啞地問道:“老婆婆,您知道婉清的墳在哪裏嗎?我想去祭拜她。”
    老婆婆搖了搖頭:“大水過後,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好多人的屍體都找不到了,更別說立墳了。不過……” 她頓了頓,說道,“婉清姑娘以前最喜歡去鎮外的那座望夫崖,她說在那裏可以看到京城的方向。或許,你可以去那裏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些什麽。”
    望夫崖。
    蕭琰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座孤零零的山崖。他記得,他離開大淵的前一天,婉清就是帶著他去了那裏。站在崖邊,可以俯瞰整個大淵,遠處的江水像一條銀色的帶子,蜿蜒伸向天際。
    “蕭琰,你看,從這裏就能看到京城的方向呢。等你到了京城,金榜題名,一定要記得回來接我。”
    “放心吧,婉清,我一定會回來的。等我功成名就,就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
    那時的誓言猶在耳邊,可如今,卻隻剩下物是人非。
    蕭琰站起身,向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多謝老婆婆告知。”
    “公子,保重身體啊。” 老婆婆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忍不住叮囑道。
    蕭琰沒有回頭,隻是揮了揮手,一步一步地向鎮外走去。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衝刷著他臉上的淚水。
    望夫崖離鎮子不算太遠,也就幾裏地的路程。蕭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小路上,腦子裏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那裏,或許隻是想抓住最後一絲希望,或許隻是想離婉清近一點。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望夫崖終於出現在眼前。
    崖壁陡峭,直插雲霄,崖邊生長著幾棵歪脖子鬆樹,在風雨中搖曳。蕭琰走上前,站在崖邊向下望去。江水依舊奔騰不息,隻是比三年前更加渾濁,更加洶湧。
    他在崖邊坐了下來,任憑雨水打在身上。他想起了和婉清在這裏的點點滴滴,想起了她的笑,她的鬧,她的溫柔,她的體貼。那些記憶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反複切割著他的心髒。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還在下,風聲嗚咽,像是有人在哭泣。蕭琰站起身,準備離開,卻無意間瞥見崖邊的泥土裏,似乎埋著什麽東西。
    他心中一動,連忙蹲下身,用手刨開泥土。隨著泥土一點點被撥開,一個小小的木盒漸漸顯露出來。
    木盒已經被雨水浸泡得有些變形,上麵布滿了青苔。蕭琰小心翼翼地將它捧起來,擦去上麵的泥土,打開了盒蓋。
    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疊信紙,還有一縷烏黑的秀發。
    蕭琰顫抖著拿起信紙,上麵的字跡娟秀清麗,正是婉清的筆跡。隻是因為受潮,有些字跡已經變得模糊不清。
    他強忍著內心的激動,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硯之,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請不要為我難過,能夠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我知道你在京城過得不容易,我也知道你為什麽不回來。其實我不怪你,真的。我隻是…… 隻是太想你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嗎?就是在臨江樓的二樓,你在看書,我在彈琴。你說我的琴聲很好聽,我說你的樣子很斯文。那時的我們,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