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又是一年惆悵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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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口袋,隻有三文錢。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今日沒帶夠錢,明日再買吧。”
小姑娘卻把一朵最大的梔子花遞了過來:“送給相公吧,我娘說,讀書人都喜歡香的東西。”
蕭琰生愣住了,接過那朵梔子花,花瓣上還帶著水珠,清香撲鼻。“謝謝你。” 他輕聲道。
小姑娘咧開嘴笑了,露出兩顆缺了的門牙:“不客氣!” 說完,便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他把梔子花湊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清香仿佛鑽進了心底,驅散了連日來的疲憊。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
那笛聲很輕,很柔,像是月光灑在水麵上的漣漪,又像是情人在耳邊的低語。調子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他循著笛聲望去,隻見不遠處的一艘畫舫上,一個穿著素白衣裙的女子正憑欄而立,手裏握著一支玉笛。她的長發被風吹起,拂過臉頰,看不清容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冷。
畫舫隨著水波輕輕搖晃,笛聲也跟著起伏,帶著些微的惆悵。
蕭琰生看得有些癡了。他想起汴京的上元節,也曾在畫舫上聽過這樣的笛聲,隻是那時的笛聲裏,滿是喧鬧與繁華,不像此刻,帶著些微的孤寂。
笛聲漸漸停了。那女子轉過身,似乎朝他這邊望了一眼,然後便走進了船艙。
蕭琰生這才回過神來,發現手裏的梔子花不知何時已經蔫了。他有些悵然地把花扔進江裏,看著它隨著水流,慢慢漂向遠方。
回到文寶齋時,王老板正在櫃台後算賬。見他回來,抬頭道:“蕭相公,今日有位客人來找你。”
“找我?” 蕭琰生有些意外。
“是啊,” 王老板點點頭,“是位年輕的公子,說有要事相商。我讓他明日再來。”
蕭琰生心裏納悶,他在大淵沒認識什麽人,會是誰找他呢?
第二天一早,那位年輕公子就來了。
他穿著一件湖藍色的錦袍,腰間係著玉帶,手裏把玩著一把折扇,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子弟。隻是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在下蘇慕言,見過蕭相公。” 年輕公子拱手道,聲音有些沙啞。
“蘇公子客氣了。” 蕭琰生回禮,“不知蘇公子找在下,有何要事?”
“蕭相公的字,在下昨日有幸得見,” 蘇慕言開門見山,“實在是仰慕得很。在下想請蕭相公代筆,寫一封書信。”
“代寫書信,本是常事,” 蕭琰生有些疑惑,“蘇公子為何不找旁人,偏偏找我?”
蘇慕言苦笑了一下:“不瞞蕭相公說,這封信,關係重大,不能有半點差池。在下聽說蕭相公不僅字寫得好,為人也極是可靠,所以才冒昧前來。”
蕭琰生沉吟片刻:“不知是寫給誰的?”
“家母。” 蘇慕言的聲音低了些,“家母臥病在床,思念家父得緊。家父…… 家父去年去了嶺南,至今未歸,也沒有書信傳來。家母每日以淚洗麵,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在下想…… 想請蕭相公模仿家父的筆跡,寫一封家書,好讓家母安心。”
蕭琰生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他皺了皺眉:“蘇公子,模仿他人筆跡,乃是欺瞞之舉,在下不敢從命。”
“蕭相公,” 蘇慕言急忙道,“在下並非有意欺瞞,實在是無奈之舉。家母的身體,已經經不起折騰了。隻要能讓她安心,在下願意出十倍的價錢!”
蕭琰生搖了搖頭:“並非錢的問題。蘇公子,孝道有多種,欺瞞卻不是其中一種。若是令堂日後得知真相,怕是會更加傷心。”
蘇慕言的臉色黯淡下來,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蕭相公說的是。是在下糊塗了。” 他頓了頓,又道,“隻是…… 家父久去不歸,音信全無,家母日夜思念,在下實在是束手無策。”
蕭琰生看著他焦急的樣子,心裏有些不忍:“蘇公子,令尊去嶺南做什麽?為何會久去不歸?”
蘇慕言歎了口氣:“家父是個商人,去年去嶺南販賣茶葉,本來說好半年就回來,可誰知……” 他哽咽了一下,“至今杳無音信。有人說他遇上了海盜,也有人說他在嶺南得了重病…… 在下派人去找了好幾次,都沒有消息。”
蕭琰生沉默了。這亂世之中,多少人骨肉分離,生死不知。他想起自己的父親,雖然嚴厲,卻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為他操心。
“蘇公子,” 他開口道,“模仿筆跡,在下確實不能從命。但若是蘇公子信得過在下,在下可以代筆,寫一封勸慰令堂的書信。不必模仿令尊的筆跡,隻以蘇公子的名義,說說對家父的思念,講講家裏的近況,或許能讓令堂寬心些。”
蘇慕言眼睛一亮:“多謝蕭相公!多謝蕭相公!”
蕭琰生取來紙筆,讓蘇慕言說說家裏的近況,還有他父親的一些喜好。蘇慕言一一說來,言語間充滿了對父親的思念。
蕭琰生聽著,心裏漸漸有了譜。他提筆寫道:“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近日天氣轉涼,母親身體是否安康?…… 父親離家已有年餘,兒日夜思念,想必父親亦念及家中。兒每日打理生意,雖有些辛苦,卻也安穩。前日家中的桂花開了,香氣滿院,兒想起父親最愛桂花酒,便釀了幾壇,待父親歸來,便可暢飲……”
他的筆觸溫和,字裏行間充滿了真摯的情感。蘇慕言站在一旁看著,不知不覺間,眼眶已經紅了。
寫完信,蕭琰生把信箋吹幹,遞給蘇慕言。“蘇公子看看,是否合意?”
蘇慕言接過信,顫抖著聲音讀了一遍,淚水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好,好…… 多謝蕭相公,這封信,比我自己寫的還要好。”
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約莫有五兩重,遞給蕭琰生:“蕭相公,這點心意,還請收下。”
蕭琰生連忙推辭:“蘇公子,不過是一封信而已,不必如此。”
“蕭相公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在下了。” 蘇慕言把銀子塞進他手裏,“日後若是有什麽需要在下幫忙的地方,蕭相公盡管開口。”
蕭琰生無奈,隻好收下銀子。“多謝蘇公子。”
蘇慕言又謝了幾次,才拿著信匆匆離去。
王老板在一旁看了,笑著道:“蕭相公這字,還真是值錢。”
蕭琰生笑了笑,把銀子收進懷裏。他看著那錠銀子,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他寫的是安慰人的話,可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在思念著遠方的親人呢?
自那日後,蘇慕言時常來文寶齋坐坐。有時是買些筆墨紙硯,有時隻是來和蕭琰生聊聊天。
通過聊天,蕭琰生得知,蘇家是大淵的望族,世代經商,主要做茶葉和絲綢的生意。蘇慕言的父親蘇長風,是個極有膽識的商人,不僅在江南一帶頗有聲望,還與京城的一些官員有往來。
“說起來,家父還認識令尊呢。” 一日,蘇慕言忽然說道。
蕭琰生愣了一下:“令尊認識家父?”
“是啊,” 蘇慕言點頭,“家父說,當年在汴京,曾與蕭禦史共事過一段時間。說蕭禦史為人正直,剛正不阿,是個難得的好官。”
蕭琰生心裏一震。他的父親蕭仲淹,曾任禦史中丞,因彈劾權貴被貶斥,如今賦閑在家。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蘇長風竟然知道,還說與父親共事過,這讓他很是意外。
“蘇伯父…… 是在汴京做什麽?” 他試探著問。
“家父那時在汴京開了家綢緞莊,” 蘇慕言解釋道,“時常要與官府打交道,所以認識了不少官員。蕭禦史為人清正,家父很是敬重。”
蕭琰生點了點頭,心裏卻更加疑惑。父親從未跟他提起過認識一個叫蘇長風的商人。
“對了,蕭相公,” 蘇慕言像是想起了什麽,“明日是我家的家宴,不知蕭相公是否有空?家父雖然不在,但家母說,想請些朋友來熱鬧熱鬧。蕭相公若是不嫌棄,就請賞光。”
蕭琰生有些猶豫。他不太習慣參加這種熱鬧的場合。
“蕭相公不必拘謹,” 蘇慕言看出了他的顧慮,“都是些熟人,隨便聊聊而已。再說,家母聽了蕭相公寫的信,很是感激,說一定要見見你。”
盛情難卻,蕭琰生隻好答應了。
第二天傍晚,蘇慕言派了馬車來接蕭琰生。蘇家的府邸在大淵的城西,是一座氣派的宅院,門口蹲著兩尊石獅子,朱漆大門上掛著 “蘇府” 的匾額。
進了府,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花園。花園裏張燈結彩,擺著幾張圓桌,已經有不少人在了。男女老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談笑風生。
蘇慕言把蕭琰生介紹給眾人。大家聽說他是汴京來的書生,都很客氣。
“這位就是蕭相公吧?” 一個穿著華麗的中年婦人走了過來,麵容憔悴,但眼神很溫和,想必就是蘇慕言的母親。
“見過蘇夫人。” 蕭琰生拱手道。
“蕭相公不必多禮,” 蘇夫人笑著說,“多謝蕭相公那日寫的信,讓我這老婆子寬心了不少。”
“夫人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
“蕭相公快請坐,” 蘇夫人拉著他的手,走到一張桌子旁,“嚐嚐我們家廚子做的菜,都是些江南的家常菜,不知合不合蕭相公的口味。”
席間的菜肴很豐盛,有清蒸鰣魚、鬆鼠鱖魚、龍井蝦仁,還有一些蕭琰生叫不上名字的點心。大家推杯換盞,氣氛很是熱烈。
蕭琰生不太會喝酒,幾杯下肚,就有些頭暈了。他起身想去花園裏透透氣,蘇慕言跟了出來。
“蕭相公,還好吧?”
“沒事,隻是有些頭暈。” 蕭琰生笑了笑。
兩人在花園裏慢慢走著,月光灑在石板路上,泛著一層銀輝。
“蕭相公,” 蘇慕言忽然開口,“家父的事,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我想親自去嶺南一趟,找找他。”
蕭琰生愣了一下:“蘇公子要去嶺南?那裏路途遙遠,而且……”
“我知道路途遙遠,也知道可能會有危險,” 蘇慕言打斷他,“但我不能就這樣等著。家父若是真的出事了,我也要把他的屍骨帶回家。若是他還活著,我更要去接他回來。”
蕭琰生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心裏有些敬佩。“蘇公子有這份孝心,實在難得。不知打算何時動身?”
“再過幾日吧,” 蘇慕言歎了口氣,“我想把家裏的事安排妥當再走。隻是家母這邊……”
“蘇夫人是明事理的人,想必會理解蘇公子的。”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蘇慕言忽然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假山:“蕭相公,你看那裏。”
蕭琰生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假山後麵,隱約有兩個人影。月光下,能看到其中一個是女子,穿著素白衣裙,手裏似乎還拿著什麽。
“那是……”
“是我妹妹,蘇晚晴。” 蘇慕言解釋道,“她性子有些孤僻,不太喜歡熱鬧,總是一個人待著。”
蕭琰生想起那日在碼頭畫舫上見到的女子,心裏忽然一動。“令妹…… 會吹笛嗎?”
蘇慕言愣了一下:“是啊,晚晴的笛子吹得很好。蕭相公見過她?”
蕭琰生點了點頭:“前幾日在碼頭,曾見一位女子在畫舫上吹笛,想必就是令妹。”
“應該是她,” 蘇慕言笑了笑,“她總喜歡去碼頭的畫舫上待著,說那裏安靜。”
正說著,假山後麵的人影動了一下,似乎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那女子轉身往回走,經過他們身邊時,低著頭,匆匆行了一禮,便快步離開了。
蕭琰生看著她的背影,心裏忽然有種莫名的感覺。她的身影,她的氣質,都讓他覺得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蘇慕言最終還是決定去嶺南。
出發前一日,他來文寶齋找蕭琰生,把家裏的一些事托付給他。
“蕭相公,我走之後,家母和舍妹,還要勞煩你多照看一二。” 蘇慕言懇切地說。
“蘇公子放心,” 蕭琰生點頭,“若是有什麽事,在下定會盡力幫忙。”
“還有,” 蘇慕言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木盒,遞給蕭琰生,“這是家父最喜歡的一塊硯台,說是當年蕭禦史送給他的。我想請蕭相公代為保管,等我找到家父,再親手交給他。”
蕭琰生接過木盒,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方端硯,硯台的一角刻著一個 “蕭” 字,筆跡蒼勁有力,正是他父親的手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