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餓虎嘯
字數:5154 加入書籤
鐵壁崩
疏勒河故道的夜風像把生鏽的刀,卷著沙礫在空寂的戈壁上橫衝直撞。薛訥靠坐在轅門後,陌刀的刀柄抵著胸甲,指腹摩挲著刀鐔上磨損的麒麟紋——那是二十年前隨父征高句麗時,太宗皇帝親賜的戰利品。糧營裏飄來若有若無的焦臭味,不是炊煙,是士卒們在焚燒昨夜咽氣的同袍衣物,防止疫病蔓延。最後三匹戰馬的屍身已被拆解,馬骨在篝火堆裏泛著青白色,油脂滴落時發出“滋滋”聲響,混著駝糞熬粥的酸腐味,刺得人胃裏翻湧。
“將軍,水囊見底了。”親兵張虎遞來半塊硬如石塊的青稞餅,餅麵上還沾著未搓淨的皮甲碎屑。薛訥咬下一口,碎屑劃破唇角,鹹腥的血味混著麩皮的澀,在舌尖結成苦痂。他抬頭望向星空,銀河橫亙如鐵,卻看不見半點預示援軍的將星——自五日前糧道被斷,二十裏內的梭梭柴早已砍盡,連駱駝刺都被刨來煮了湯。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突厥狼騎的號角突然撕裂寂靜。那聲音像從地底冒出來的,帶著刺骨的寒意,驚起沙地上棲息的沙鼠。薛訥猛然起身,陌刀在掌心壓出紅痕——不對,馬蹄聲不對,本該如悶雷滾地的重騎蹄音,此刻卻輕得像春蠶啃葉。他忽然想起斥候臨終前的匯報:“突厥人給馬蹄裹了三層毛氈,混著駱駝糞行進……”
“全體戒備!起鹿角!”吼聲震得喉管發疼,薛訥嚐到了血腥味。八百守軍從斷牆後躍起,推動最後的二十輛武剛車。車輪碾過沙礫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車轅上掛滿的青銅鈴鐺卻被盡數摘除——這是阿史那斛律的詭計,用寂靜掩蓋殺機。車陣剛成型,前方黑暗中突然泛起幽藍的磷火,五千重騎如幽靈般浮現,甲胄上的狼頭徽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第一波衝擊來得猝不及防。前排戰馬踏入唐軍埋設的鐵蒺藜網,馬掌被三棱鐵刺穿透,慘嘶聲中,騎士們被掀翻在地。薛訥抓住時機,大吼:“弩手,火油箭!”百張弩機同時轟鳴,箭矢拖著長長的火尾劃破夜空,卻在觸及敵陣時被漫天黃沙撲熄——不知何時起,狂風驟起,細沙如刀,糊住了唐軍的眼睛。
“不好,是沙暴!”張虎話音未落,右側沙丘後突然衝出三百駱駝兵。這些龐然大物背負著縮小版投石機,石袋裏裝的不是巨石,而是腐爛的人畜屍體。腐屍砸在糧營內,濺起的膿血沾到士卒傷口,頓時泛起青煙。一名年輕士兵剛要去撿地上的餅子,薛訥眼尖,看見腐屍指甲縫裏嵌著的黑色菌斑——那是吐蕃巫醫豢養的屍蟲!
“豎盾!所有人用尿袋衝洗傷口!”薛訥一腳踹翻試圖靠近腐屍的士卒,陌刀劈向空中飛來的半具屍體。腐肉撞上刀身,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黏液順著刀刃流淌,在甲胄上燒出滋滋白煙。他忽然瞥見自己的橫刀刀刃已布滿裂紋,驚覺不對——這是三天前才從武庫領的新刀,怎會如此脆弱?
更致命的危機來自牆頭。第七架雲梯搭上斷牆時,守軍的橫刀已全部崩刃,有個士兵竟用陌刀刀背砸向爬梯的突厥人,刀脊上的缺口觸目驚心。薛訥從腰間抽出備用短匕,剛握住刀柄就渾身一震——柄尾刻著的雙鳳紋,正是武媚娘宮中的樣式,刀鞘內側還烙著“永昌元年”的款識。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押運糧草的車轍印異常整齊,分明是訓練有素的內衛手法……
黃沙劫
百裏外的疏勒河故道,李琰單膝跪在龜裂的河床上,指尖摳入沙中,感受著地底傳來的細微震動。上官婉兒裹著灰鼠皮鬥篷,蹲在他身側,手中握著刻滿算籌的木牘:“上遊三十處堰塞點已埋入火藥桶,沙堤高九丈,寬兩丈,可蓄三日水量。”她抬頭望向天際,啟明星已現,“突厥斥候剛過烽火台,主力應該就在十裏外。”
李琰站起身,戰袍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望著麵前人工堆築的沙堤,想起三年前在關中治水時,曾在《禹貢》批注裏見過“分流破陣”之法。二十麵牛皮巨鼓早已埋伏在兩岸沙丘後,鼓手們蒙著濕布,防止沙礫嗆喉。“傳我將令:見狼煙即擊鼓,待突厥前軍過中線,炸堤放水。”他的聲音低沉如鐵,“告訴弟兄們,今日若讓阿史那斛律活著離開,我們都得給薛老將軍陪葬。”
斥候的馬蹄聲如悶雷滾來,騎手渾身是血,坐騎的耳朵已被削掉半隻:“將軍!突厥重騎已入河道,前軍五千人過了第三處淺灘!”李琰點頭,從懷中取出狼頭令箭,猛地揮下。第一支狼煙騰空而起,緊接著,鼓聲如滾雷炸響,震得沙丘簌簌落沙。
沙堤崩塌的瞬間,天地仿佛裂開了口子。積蓄三日的河水裹著冰淩、巨石奔騰而下,卻在即將衝擊敵陣時,被預先挖好的九道暗渠分流。李琰望著下方混亂的騎陣,想起上官婉兒昨夜的提醒:“突厥人善水戰,唯有讓洪水如蛛網般纏繞,方能化其鋒芒。”河水分成九股,如九條銀色巨蟒,在河道裏穿梭,將突厥騎陣切割成無數小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阿史那斛律騎在高頭大馬上,正指揮部隊轉向,忽然發現水麵漂來無數葫蘆。他剛要喝令避開,卻見葫蘆遇水即裂,火油傾瀉而出,更有石灰包炸開,河水瞬間沸騰。突厥騎兵的鐵甲本就厚重,遇水更沉,滾燙的河水灌進甲胄,燙得他們吱哇亂叫。有人試圖砍斷韁繩,卻被唐軍埋伏在兩岸的輕騎用鉤鐮槍勾住腳踝,拖入水中。
李琰親自率領玄甲軍衝鋒,戰馬踏過浮屍,手中橫刀專砍突厥騎兵的甲胄接縫。他看見阿史那斛律在渦流中掙紮,正要追上去,忽聞遠處傳來悶響——是火藥桶爆炸的聲音,堰塞點被徹底炸毀,河水流量劇增。突厥軍中有人用突厥語大喊:“河水有毒!”原來是上官婉兒在暗渠裏混入了焉耆毒砂,遇水產生的毒氣讓突厥士卒紛紛落馬。
這場水戰持續了兩個時辰,當太陽升至中天時,疏勒河道裏漂滿了突厥人的屍體和戰馬,河水染成赤紅。李琰站在沙丘上,看著幸存者跪地投降,忽然注意到一名突厥百夫長的護腕上刻著雙鳳紋——和薛訥送來的崩刃短匕一模一樣。他心中一沉,知道這場糧道危機,絕不僅僅是突厥人的突襲那麽簡單。
金鱗裂
正午時分,長安城的飛奴衝破沙暴,帶來的詔書卻讓中軍帳內氣溫驟降。李琰展開黃綾,掃過“漠北告急,著安西都護府速調三萬精兵回防”的字跡,指尖在“武曌”的印璽上停頓——那印泥用的是吐蕃獨有的朱砂,色澤偏紫,邊緣還帶著藏紅花的紋路,分明是吐蕃大相祿東讚進貢的珍品。
上官婉兒突然伸手,打翻案上茶盞,茶水潑在詔書上,竟顯露出隱藏的暗紋——那是吐蕃文的“分兵”二字,周圍環繞著狼頭與蓮花交織的圖案。“這是吐蕃大相府的密文,”她聲音發顫,“武後與吐蕃暗通款曲,借漠北戰事肢解安西軍!”李琰猛地將詔書拍在輿圖上,指尖劃過疏勒防線,那裏因分兵出現了百裏缺口,而斥候回報,吐蕃二十萬大軍已抵達玉門關外。
帳外突然傳來戰馬嘶鳴,是薛訥派來的傳令兵,渾身是血,懷裏抱著半塊染血的腰牌:“將軍!糧營斷水斷糧,突厥人每日用腐屍攻城,弟兄們……弟兄們連弓弦都煮了吃……”話未說完,便氣絕身亡。李琰盯著腰牌上的缺口,那是他親手給薛訥的玄甲軍腰牌,如今缺了一角,像被利刃生生斬下。
“取我的明光鎧來。”他忽然冷笑,聲音裏帶著刺骨的寒意,“既然天後要調兵,本帥就親自帶三千玄甲軍‘回京複命’。”上官婉兒猛然抬頭,看見他眼中跳動的火焰,那是當年在玄武門之變前夜,秦王李世民才有的眼神。她快步上前,攔住帳門:“殿下可知,此舉如羊入虎口?二十年前的玄武門血案,難道還要重演?”
李琰轉身,望著她眼中的擔憂,忽然伸手,接過親衛遞來的鎧甲。明光鎧的甲葉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卻比平日輕了許多——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更換的鎧甲,淬火時用的正是被毒砂汙染的井水。“婉兒,你看這鎧甲,”他指尖劃過甲胄縫隙,“連武庫都被滲透,留在西域也是任人宰割。”他從她手中接過魚腸劍,劍柄暗格“哢嗒”彈開,露出半枚龍紋兵符,“當年父皇留給恪王叔的調兵符,該派上用場了。”
當夜,三千輕騎換上突厥降兵的皮甲,馬鞍下藏著可折疊的伏遠弩,箭頭淬著吐蕃見血封喉的毒藥。李琰望著星空,想起薛訥出征前說的話:“末將願為先鋒,若糧營有失,便以身為烽火。”此刻,他摸了摸腰間的兵符,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狼嚎,不是突厥的號角,而是唐軍特有的夜梟鳴——那是薛訥約定的求救信號,卻比原定時間早了三個時辰。
血披風
薛訥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隻覺得手臂越來越沉,陌刀的刀刃卷得像鋸齒,每砍一刀都要費盡全力。糧營東牆已破,突厥人如潮水般湧來,他退到存放火油的地窖時,發現隻剩三壇密封的火油,壇口的封泥上還印著“安西都護府”的官印。
“弟兄們!”他扯下一名染疫同袍的裹屍布,浸滿火油纏在陌刀上,“咱們穿的是唐軍甲,流的是漢人血,今日就算死,也要讓突厥人知道,大唐兒郎的骨頭,比他們的彎刀還硬!”八百殘兵齊聲應和,聲音裏帶著必死的決絕,卻又像初生的嬰孩般純淨——那是對家國的忠誠,對身後百姓的守護。
衝鋒的號角是薛訥自己吹響的,破音的號聲驚飛了牆頭的禿鷲。他揮舞著燃燒的陌刀,首當其衝砍翻三名突厥騎士,火油濺在敵甲上,瞬間燃起熊熊大火。突厥人驚恐地發現,這些唐軍仿佛不知疼痛,哪怕被長矛刺穿身體,也要抱著敵人滾入火堆。薛訥感覺右胸一涼,低頭看見矛頭從肋骨間穿出,血珠滴在燃燒的裹屍布上,發出“滋滋”聲。
“來得好!”他大笑,抓住矛杆,借力將敵將拉下馬,纏著火油布的陌刀順勢刺入對方咽喉。兩人一起跌入火堆,突厥人的皮甲迅速燃燒,烤得薛訥臉上生疼。他聽見周圍弟兄們的怒吼逐漸變弱,知道這是最後時刻,便摸出懷裏的羊皮紙,用指血寫下陣亡者姓名——從夥夫老張到斥候小王,每個名字都像刻在骨頭上,清晰無比。
當李琰的援軍抵達時,糧營已化作焦土,唯有中央的烽火台還在冒煙。他在一堆焦屍中發現薛訥,老將的陌刀半截插在地裏,刀柄上纏著的布條被血浸透,字跡卻依然清晰。張虎的屍體趴在薛訥身邊,手裏還攥著半塊燒糊的青稞餅,餅上的皮甲碎屑,竟和李琰明光鎧的殘片一模一樣。
“將軍,突厥人撤退時,在轅門上刻了字。”上官婉兒聲音哽咽,指著焦黑的木門。李琰湊近,借著火把光芒,看見用鮮血寫的突厥文:“武後允諾,破安西者,封河西王。”他忽然想起淬火陰謀中的狼頭刺青,想起詔書上的吐蕃密文,終於明白這一切都是圈套——武媚娘為了穩固皇權,竟與突厥、吐蕃勾結,借西域戰事削弱李唐宗室的兵權。
夜風再次響起,帶著遠處疏勒河的嗚咽。李琰披上薛訥染血的披風,感覺肩上的重量比千軍萬馬還要沉。他望向長安的方向,眼中倒映著烽火的紅光,忽然抽出魚腸劍,劍尖挑起突厥狼旗,任其在火中燃燒。火星騰空而起,像極了當年玄武門的戰火,卻又比那更亮,更烈——因為這一次,他身後站著的,是無數像薛訥這樣的忠魂,是永不屈服的大唐軍魂。
喜歡大唐盛世重修:寰宇一統請大家收藏:()大唐盛世重修:寰宇一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