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靈州點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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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燭火通明,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的穹頂,鎏金瑞獸香爐中嫋嫋升起的龍涎香,卻壓不住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冰冷刺骨的肅殺之氣。炭火盆燒得通紅,溫暖如春,卻驅不散跪伏在禦階之下那個身影透出的徹骨寒意。
    太子李亨,頭戴遠遊冠,身著明黃色四爪蟒袍,此刻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癩皮狗,匍匐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他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額頭死死抵著手背,汗水浸濕了鬢角,在光潔的地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華麗的蟒袍下擺沾滿了從殿外一路跪行帶來的雪水泥汙,狼狽不堪。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和窒息感。
    禦階之上,巨大的蟠龍金漆禦榻。李琰並未端坐,而是斜倚在厚厚的錦緞引枕上。身上隻著一件素白的裏衣,左肩處厚厚的繃帶依舊透出刺目的暗紅。臉色蒼白如宣紙,嘴唇毫無血色,額角滲著細密的冷汗,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肩胛和髒腑的劇痛,讓他眉峰緊蹙。然而,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刀鋒,冷冷地俯瞰著階下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那目光中,沒有憤怒,沒有斥責,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審視,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蘇定方一身染血的玄甲尚未卸去,如同鐵鑄的雕像,按劍侍立在禦榻左側,布滿風霜的臉上毫無表情,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中,寒冰般的目光死死鎖住李亨,仿佛隨時準備將這逆賊撕碎。禦榻右側,太醫令正小心翼翼地為李琰診脈,眉頭緊鎖,額角也滿是汗珠,大氣不敢出。幾名內侍垂手肅立殿角,如同沒有生命的影子。
    死寂。隻有炭火盆中木炭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李亨那壓抑不住的、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良久。
    李琰極其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卻也讓他混沌的頭腦更加清醒。他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手,動作緩慢而沉重,指向禦案。
    侍立一旁的內侍總管高力士立刻會意,躬身上前,雙手捧起禦案上一個托盤。托盤上,赫然是兩樣東西:一枚小巧精致、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弩箭箭頭——正是“破風錐”!另一件,則是那枚溫潤的羊脂白玉貔貅佩,火光下,“章懷”二字清晰可見!
    高力士捧著托盤,一步步走下禦階,來到李亨麵前,將托盤輕輕放在他麵前的地上。動作無聲,卻帶著千鈞重壓。
    李亨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蠍子蜇到,下意識地抬起頭。當他的目光觸及那枚幽藍的“破風錐”箭頭時,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臉色瞬間由慘白轉為死灰!而當看到那枚“章懷”玉佩時,眼中更是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和…被看穿一切底褲的絕望!
    “太…太子…”李琰的聲音終於響起,沙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鏽鐵,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卻異常清晰,字字如同冰錐,狠狠鑿在殿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抬起頭來…”
    “看看…”
    “朕的…破風錐…”
    “滋味…如何?”
    李亨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猛地抬頭,正對上禦榻上那雙冰冷、銳利、仿佛能洞穿靈魂的帝眸!那目光中蘊含的殺意和漠然,讓他瞬間如墜冰窟!
    “父…父皇…兒臣…兒臣冤枉啊!”李亨再也抑製不住,發出淒厲的哭嚎,涕淚橫流,手腳並用地向前爬了兩步,試圖去抓李琰的袍角。“都是陳玄禮!都是那逆賊!是他蒙蔽兒臣!是他假傳消息說父皇…父皇龍馭上賓…是他蠱惑兒臣…是他構陷昭容娘娘…兒臣…兒臣是被逼的啊父皇!求父皇明鑒!饒兒臣一命啊父皇——!!!”
    聲嘶力竭的哭嚎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充滿了絕望的哀求。他將所有罪責一股腦推給了生死不知的陳玄禮和那些早已被玄甲軍控製或誅殺的東宮爪牙。
    李琰靜靜地看著他表演,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隻有嘴角極其輕微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那弧度,比殿外的寒風更冷。
    “被逼的?”李琰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李亨的哭嚎:“好一個…被逼的。”
    “那這‘章懷’玉佩…也是陳玄禮…逼你…放進暗道…栽贓昭容的?”
    “那驪山行宮…給朕下毒的…內侍…也是陳玄禮…逼你…安排的?”
    “那調動東宮衛隊…封鎖宮門…血洗芳林苑…也是陳玄禮…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下的令?!”
    李琰的聲音陡然拔高!雖因傷勢而中氣不足,卻帶著一股雷霆般的震怒和帝王的無上威嚴!最後一個“令”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李亨的心口!
    “噗通!”
    李亨被這無形的氣勢所懾,剛剛爬起一點的身體再次重重撲倒在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巨大的恐懼讓他大腦一片空白,嘴唇哆嗦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辯解的聲音。謊言被無情戳穿,所有的遮羞布被徹底撕碎!隻剩下赤裸裸的、肮髒的野心和弑父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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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好…”李琰連說了三個“好”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寒意。他緩緩閉上雙眼,似乎被這巨大的失望和憤怒耗盡了力氣,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嘴角再次溢出一絲暗紅的血線。高力士和太醫令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上前。
    片刻,李琰再次睜開眼,眼中的疲憊更深,但那冰冷的殺意卻絲毫未減。他不再看階下如同爛泥般的李亨,目光轉向如同鐵塔般侍立的蘇定方,聲音恢複了那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蘇卿…”
    “太子…李亨…”
    “…行為乖戾…難承宗廟之重…”
    “…著…即刻…廢為庶人!”
    “…暫押…宗正寺…嚴加看管!”
    “…一應涉案人犯…交三司…嚴審!”
    “…陳玄禮…及其黨羽…無論生死…曝屍朱雀門…三日!”
    “…以儆…效尤——!”
    “臣!遵旨!”蘇定方抱拳躬身,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斬釘截鐵的殺伐之氣!他猛地轉身,環眼如電,掃向殿外:“來人!將逆犯李亨——押下去——!”
    兩名如狼似虎的玄甲武士立刻大步進殿,如同拎小雞般,將癱軟在地、麵如死灰、口中發出嗬嗬無意識聲響的李亨拖了出去。那象征著太子儲位的遠遊冠,在掙紮中掉落在地,滾了幾滾,沾滿塵埃。
    甘露殿內,再次恢複了死寂。隻有燭火搖曳,映照著禦榻上那蒼白而冰冷的麵容。
    “婉兒…”李琰極其艱難地側過頭,目光投向殿內一側垂下的珠簾。珠簾後,隱約可見一張軟榻,太醫和宮女正在忙碌。
    “陛下放心,”高力士連忙躬身低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昭容娘娘吉人天相,肩骨和腕骨已被太醫正複位固定,雖失血過多,但脈象已漸趨平穩…隻是…尚未蘇醒…”
    李琰緩緩閉上眼,緊蹙的眉峰似乎舒展了一絲。他疲憊地揮了揮手。
    殿內眾人,悄然退下。隻留下禦榻上重傷的帝王,和珠簾後昏迷的昭容,在搖曳的燭火與沉重的寂靜中,共同對抗著這宮闈血戰後的無盡疲憊與傷痛。
    朔風卷著雪沫,如同刀子般抽打在巨大的校場上。然而,這刺骨的嚴寒,卻絲毫無法冷卻校場上那數萬顆滾燙的心髒!
    點將台高聳,巨大的“唐”字龍旗和“郭”字帥旗在狂風中獵獵招展,如同不屈的戰魂!台下,朔方軍各營精銳方陣,如同鋼鐵澆鑄的森林,肅然林立!明光鎧反射著雪地的寒光,刀槍如林,直刺蒼穹!一張張飽經塞外風霜、沾染著戰火硝煙的臉龐上,此刻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激動、崇敬和狂熱的戰意!無數道目光,如同最忠誠的衛士,齊刷刷地聚焦在點將台上那個雖然需要人攙扶、卻依舊挺立如鬆的身影!
    李琰在郭子儀和蘇烈一左一右的攙扶下,極其艱難地登上了點將台最高處。凜冽的寒風如同冰針,瘋狂抽打著他單薄的身體,左肩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額頭上冷汗涔涔,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和鐵鏽般的血腥氣。
    然而,當他那雙深邃如寒潭、此刻卻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眸子,緩緩掃過台下這片鋼鐵與熱血鑄就的叢林,掃過郭子儀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臂膀,掃過蘇烈那充滿擔憂卻又無比堅定的眼神,掃過那一張張因他的出現而激動得漲紅、眼中迸發出狂熱光芒的臉龐時…
    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力量,一股承載著萬裏河山的責任,如同熾熱的岩漿,瞬間注入了他重傷疲憊的軀體!所有的痛苦和虛弱,都被強行壓下!脊梁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傲然屹立的青鬆!
    郭子儀深吸一口氣,強壓著內心的激動與擔憂,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聲如洪鍾,響徹整個校場:
    “朔方軍——全體將士——!”
    “參見陛下——!!!”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一刻,山呼海嘯!聲浪如同九天雷霆,瞬間撕裂了塞外的寒風與飛雪!數萬鐵血將士齊刷刷單膝跪地!甲胄葉片碰撞發出的鏗鏘之聲匯成一股震撼天地的鋼鐵洪流!大地為之顫抖!那衝霄而起的萬歲聲浪,飽含著對帝國、對天子的無限忠誠與狂熱,仿佛要將這鉛灰色的蒼穹都徹底掀翻!
    李琰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臂。動作緩慢而沉重,卻帶著千鈞之力,仿佛托起了整個大唐的江山社稷!
    校場上瞬間安靜下來。死寂!隻有風聲嗚咽!數萬道目光,如同最忠誠的獵犬,死死追隨著那隻蒼白卻象征著無上權柄的手!
    “眾卿…平身!”李琰的聲音響起。沙啞、幹澀,因傷勢而中氣不足,卻如同蘊含著某種奇異的魔力,清晰地穿透寒風,回蕩在每一個將士的耳邊,烙印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嘩啦!”鋼鐵摩擦聲整齊劃一!數萬將士如同一個人般霍然起身!動作帶起的風聲,竟卷起了地上的雪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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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琰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沉默的鋼鐵森林,墨黑的眸子裏燃燒著冰冷的火焰。他不再需要任何鼓舞士氣的言辭。長安的背叛,驪山的刺殺,吐蕃的入侵,回紇的瘋狂…這一樁樁,一件件,早已點燃了所有將士心中的怒火!他們需要的,是方向!是複仇的號角!是帝國反擊的鐵拳!
    “郭子儀!”李琰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出鞘的利劍!
    “臣在!”郭子儀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聲如洪鍾!
    李琰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箭,刺向西方那鉛灰色的蒼穹:
    “朕命你…即刻整編朔方諸軍!”
    “…汰弱留強…精中選銳!”
    “…汰換老舊軍械…盡發武庫新甲強弩!”
    “…以府兵為骨…團結兵、蕃漢義從為輔!”
    “…十五日內…給朕練出一支…可縱橫漠北…橫掃吐蕃的…鐵血勁旅!”
    “…糧秣軍械…朕…親自為你籌措!”
    “…可能…辦到?!”
    郭子儀虎軀劇震!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汰弱留強!更新軍械!整合兵源!這是要將朔方軍徹底鍛造成帝國最鋒利的戰刀!十五日!時間緊迫,但…這是陛下的信任!是帝國的重托!
    “臣!郭子儀——領旨!”他單膝重重跪地,膝蓋砸在點將台的木板上,發出沉悶的巨響!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無與倫比的決心:“十五日內!朔方軍上下!必為陛下練出一支虎狼之師!若不能!臣提頭來見——!”
    “好!”李琰眼中寒光一閃,不再看郭子儀。他的目光如同盤旋的蒼鷹,猛地轉向——西南方向!
    一名內侍早已捧著盛放令箭的朱漆托盤,躬身侍立一旁。
    李琰伸出那隻蒼白而修長的右手,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從托盤中——拈起了一支頂端鑲嵌著黃金虎頭、象征著帝國最高軍事調遣權的——虎符令箭!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那片黃沙漫卷、烽燧林立的西域大地!看到了那個威震河中、令諸胡喪膽的名字!
    “傳…朕…旨意!”
    李琰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戈鐵馬的凜冽殺伐之氣,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校場上空:
    “八百裏…加急!”
    “目標——安西四鎮!龜茲城!”
    “交…安西節度使…高仙芝!”
    “令其…即刻整軍!”
    “…盡起安西精銳…星夜兼程…東出陽關!”
    “…兵鋒…直指…吐蕃…邏些!”
    “…斷其根本…犁庭掃穴!”
    “…務使…吐蕃…十年之內…無力東顧!”
    “…違令…或遷延者…軍法…從事——!!!”
    話音未落,李琰手臂猛地一揮!
    “咻——!”
    那支沉甸甸、代表著帝國意誌和天子殺伐的黃金虎符令箭,如同離弦之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劃破校場上空的風雪,狠狠擲落在點將台下,一名早已等候多時、身背赤羽加急信筒的朔方軍傳令精騎麵前!
    “得令——!!!”傳令兵發出一聲炸雷般的嘶吼,猛地抓起令箭插入信筒,翻身上馬!戰馬長嘶,如同一道離弦的紅色閃電,瞬間衝出了校場轅門,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馬蹄踏碎冰雪的聲音,如同帝國反擊的戰鼓,狠狠敲在每一個將士的心頭!
    校場上,死寂了一瞬!隨即,如同壓抑千年的火山轟然爆發!
    “陛下聖明——!!!”
    “大唐萬勝——!!!”
    “殺!殺!殺——!!!”
    排山倒海的戰吼聲浪,混合著刀槍頓地的鏗鏘巨響,如同狂暴的雷霆,瞬間席卷了整個靈州城!直衝九霄雲外!那衝天的殺氣與戰意,仿佛要將這塞外的風雪都徹底點燃!
    點將台上,李琰在震天的聲浪中,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劇烈的咳嗽再也無法抑製,他猛地用手捂住嘴,指縫間再次滲出暗紅的血絲。但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卻透過風雪,望向西南,仿佛看到了那支即將東出的安西鐵騎,看到了吐蕃王庭在鐵蹄下顫抖的幻影。
    帝國的反擊,從這朔風凜冽的靈州點將台,正式拉開了序幕!
    寒風如同萬鬼哭嚎,在無邊無際、漆黑如墨的荒原上肆虐。殘月被濃厚的鉛雲徹底吞噬,隻有幾點微弱的星光,吝嗇地灑下些許慘淡的光暈,映照著枯黃、覆蓋著肮髒殘雪的荒草和嶙峋的亂石。
    一個小小的、由幾塊巨大岩石勉強圍攏出的避風處,篝火奄奄一息。幾根枯枝燃燒著微弱的橘紅色火焰,艱難地抵抗著刺骨的嚴寒,卻隻能照亮方寸之地。篝火旁,磨延啜蜷縮在一張破爛的狼皮褥子上,臉色在火光映照下呈現出一種死氣的青灰。左肋下那道被彎刀撕裂的傷口,雖然用燒紅的匕首粗暴地燙過止血,但劇烈的顛簸和嚴寒讓傷口邊緣的皮肉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紫黑色,不斷有混著膿液的暗紅血水滲出,染紅了身下的狼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破碎風箱般的雜音和撕裂般的劇痛。高燒如同跗骨之蛆,侵蝕著他殘存的神智,眼前陣陣發黑,無數光怪陸離的幻影在黑暗中飛舞——雲兒天真爛漫的笑臉、金狼旗下萬千鐵騎的咆哮、論莽羅支猙獰的麵孔、長安城下堆積如山的回紇勇士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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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呻吟從他幹裂的嘴唇中溢出。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放在身旁的那柄象征著汗王權威的金刀。入手處,卻是一片刺骨的冰涼和沉重的觸感。金刀還在…這是他最後的尊嚴和複仇的希望。
    “大汗…喝點水吧…”一個嘶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那個年長的親衛,名叫巴圖。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破舊的皮水囊,湊到磨延啜嘴邊。渾濁的水帶著濃重的土腥味。
    磨延啜艱難地張開嘴,貪婪地啜吸了幾口冰涼的渾水。水流過如同火燒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借著微弱的火光,掃視著篝火旁。
    除了巴圖,隻剩下最後四名親衛了。個個麵黃肌瘦,裹著破爛的皮襖,蜷縮在篝火旁,如同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鵪鶉。他們的眼神中,早已沒了昔日的忠誠和剽悍,隻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絕望…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餓狼般的貪婪!目光不時地掃過他身下的狼皮褥子,掃過他腰間鼓囊囊的、裝著最後幾塊肉幹和金沙的皮囊,最後…定格在他手邊那柄即使在黑暗中依舊閃爍著幽冷光澤的金刀上!
    磨延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比這荒原的寒風更甚!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這是草原上鬣狗在獵物瀕死時才會露出的眼神!
    “巴圖…”磨延啜極其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微弱:“還有…多遠…到拔野古部…的草場?”拔野古部,是九姓鐵勒之一,與回紇有舊,也是他們這夥喪家之犬最後可能的投奔之地。
    巴圖渾濁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避開磨延啜的目光,含糊道:“快了…快了…大汗,您歇著,養好傷要緊…”
    就在這時!
    “嗷嗚——!!!”
    一聲淒厲、悠長、帶著無盡饑餓和凶殘的狼嚎,猝然從荒原深處傳來!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四麵八方!無數雙綠油油、如同鬼火般的眼睛,在濃墨般的黑暗中驟然亮起!貪婪地、死死地鎖定了這堆微弱的篝火和篝火旁…散發著血腥味的“獵物”!
    狼群!而且是一大群!被血腥味和篝火吸引而來的荒原獵手!
    “狼!是狼群!”一名年輕的親衛嚇得魂飛魄散,猛地跳了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巨大的恐懼瞬間籠罩了所有人!巴圖和另外三名親衛也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地去抓身邊的彎刀和弓箭,但動作卻充滿了慌亂和絕望!麵對如此規模的狼群,他們這幾個人,重傷的重傷,疲憊的疲憊,根本就是送上門的血食!
    磨延啜的心沉到了穀底。狼群…叛心…內憂外患!天要亡我?!
    就在這絕望的瞬間!
    “動手——!”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猝然響起!
    不是巴圖!而是篝火對麵,一個名叫烏恩其的、臉上帶著刀疤的親衛!他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拔出腰間的彎刀!目標卻不是狼群,而是——蜷縮在狼皮褥子上、毫無防備的磨延啜!同時,另外兩名親衛也如同接到了信號,眼中閃爍著瘋狂和貪婪,拔刀撲向磨延啜!他們的目標明確——金刀!金沙!還有磨延啜身上那件還算厚實的紫貂皮大氅!有了這些,或許能換一條活路!
    背叛!在死亡威脅下的徹底背叛!
    “你們敢——!!”年長的巴圖目眥欲裂,發出一聲悲憤的嘶吼,猛地拔出彎刀試圖阻攔!但他距離稍遠,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慢了半拍!
    烏恩其的彎刀,帶著刺骨的寒風和刻骨的貪婪,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刺向磨延啜毫無防護的胸膛!另外兩柄彎刀也分襲磨延啜的脖頸和腰腹!他們要的,是速殺!奪寶!逃命!
    死亡的陰影瞬間將磨延啜徹底籠罩!重傷、高燒、絕望…他甚至連抬起金刀格擋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三柄帶著同袍背叛的彎刀,在瞳孔中不斷放大!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種源自草原狼王血脈深處的、瀕死反擊的本能,如同火山般在磨延啜體內爆發!他喉嚨裏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如同垂死孤狼般的咆哮!一直緊握著金刀的右手,用盡最後殘存的生命力,猛地向上撩起!不是格擋,而是——同歸於盡地劈向衝在最前、刀疤臉烏恩其的脖頸!
    “噗嗤——!”
    “噗嗤!”
    “鐺!”
    三聲幾乎同時響起!
    烏恩其的彎刀,狠狠刺入了磨延啜的左胸上方!距離心髒僅差寸許!滾燙的鮮血瞬間噴湧而出!與此同時,磨延啜那凝聚了最後意誌和仇恨的金刀,也狠狠劈中了烏恩其毫無防護的脖頸!鋒利的刀鋒瞬間切開了皮肉和氣管!
    “呃…”烏恩其的動作猛地僵住,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死亡的恐懼,手中的彎刀無力垂下,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前撲倒,重重砸在磨延啜身上!鮮血如同噴泉般從兩人交疊的傷口處狂湧而出!
    另外兩柄彎刀,一柄被巴圖拚死格開,另一柄則被磨延啜在最後關頭微微側身,險之又險地貼著腰腹劃過,隻劃破了皮襖和一層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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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汗——!”巴圖發出撕心裂肺的悲吼,狀若瘋魔,揮舞彎刀撲向另外兩名叛徒!
    那兩名叛徒眼見烏恩其瞬間斃命,又被巴圖的瘋狂和磨延啜那瀕死反撲的凶悍所懾,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而這時,四周黑暗中,狼群的嚎叫和逼近的窸窣聲更加密集!綠油油的眼睛越來越近!
    “走!”其中一個叛徒當機立斷,猛地抓起磨延啜腰間那個裝著肉幹和金沙的皮囊,又狠狠踹了巴圖一腳,借著反震之力,和同伴一起,如同受驚的兔子,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濃墨般的黑暗之中,瞬間消失在荒原深處!他們甚至沒敢再去碰那柄沾滿汗王和同伴鮮血的金刀!
    “狗賊!別跑!”巴圖還想追,卻被磨延啜一把抓住腳踝。
    “別…追…”磨延啜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氣若遊絲,鮮血不斷從胸口和嘴角湧出。他死死抓著巴圖的腳踝,僅存的那隻眼睛死死盯著黑暗中狼群逼近的綠光,又看了看身邊烏恩其尚在抽搐的屍體,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火…把…屍體…扔…出去…”
    “守住…這裏…天亮…”
    巴圖瞬間明白了磨延啜的意思!用烏恩其的屍體喂狼!拖延時間!他不再猶豫,猛地將烏恩其還在抽搐的屍體拖起,用盡全身力氣,朝著狼群方向狠狠拋了出去!同時抓起幾根燃燒的枯枝,奮力揮舞,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試圖嚇阻狼群!
    屍體落在不遠處的雪地上,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刺激了饑餓的狼群!黑暗中傳來一陣興奮的嚎叫和撕扯聲!
    暫時安全了…
    巴圖喘著粗氣,退回到岩石縫隙,撲到磨延啜身邊。看著大汗胸口那恐怖的刀傷和不斷湧出的鮮血,看著他那死灰般的臉色和漸漸渙散的眼神,巴圖這鐵打的漢子,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大汗!撐住!您一定要撐住啊!”
    磨延啜沒有回答。他仰麵躺在冰冷的狼皮上,胸膛微弱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僅存的那隻眼睛,茫然地望著荒原上空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幾顆微弱的寒星。手中的金刀,刀身沾滿了自己與叛徒的溫熱鮮血,正順著冰冷的刀鋒,一滴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的凍土之上,發出微不可聞的“滴答”聲。
    雲兒…父汗…恐怕…撐不到…為你…報仇了…
    夜已深沉。崇仁坊內,世家高門鱗次櫛比,此刻大多已陷入沉睡,隻有巡夜金吾衛沉重的腳步聲偶爾打破寂靜。然而,在博陵崔氏一處極其隱秘、深藏於園林假山之後的書房內,卻是燭火通明,氣氛凝重得如同結了冰。
    書房不大,陳設卻極盡奢華。紫檀木的書案,蘇繡的屏風,汝窯的天青釉香爐中燃著價比黃金的龍腦香。然而此刻,圍坐在書案旁的四位老者,卻無一人有心思欣賞這些。他們皆身著低調卻質地精良的常服,須發花白,麵容清臒,眼神深邃,久居人上的威儀刻在眉宇之間。正是五姓七望中在京的幾位重量級家主:博陵崔氏家主崔琰,清河崔氏代表崔宏,範陽盧氏家主盧承慶,滎陽鄭氏家主鄭元璹。
    燭火搖曳,將幾張布滿皺紋、此刻卻陰沉得可怕的臉映得明暗不定。書案上,一份謄抄的、墨跡未幹的“廢太子詔書”抄本,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每一個人的眼睛。
    “消息…確認了?”崔琰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年近七旬,是五姓中輩分最高者,此刻撚著花白胡須的手指卻在微微顫抖。
    “千真萬確!”坐在下首的盧承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亂跳,臉上充滿了驚怒和難以置信:“宗正寺的人親眼所見!李亨被玄甲軍像拖死狗一樣拖出甘露殿!廢為庶人!押入宗正寺黑牢!陳玄禮曝屍朱雀門!東宮衛隊被清洗殆盡!蘇定方那老匹夫控製了整個皇城和宮城!”
    “陛下…陛下竟然真的沒死…”鄭元璹臉色煞白,喃喃自語,仿佛被抽幹了力氣,癱坐在紫檀木圈椅裏。“還…還從靈州回來了…這…這怎麽可能…”
    “不是陛下!”崔宏,清河崔氏在京的主事人,相對年輕些,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光芒,聲音冰冷:“是李琰!是那個差點死在驪山的李琰!他回來了!還帶著郭子儀的朔方軍!更可怕的是,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廢了太子!手段之狠辣,反應之迅速…遠超我等預料!”
    書房內再次陷入死寂。隻有燭火劈啪作響。一股巨大的寒意籠罩了所有人。他們原本以為李琰重傷垂死甚至已然駕崩,太子李亨宮變成功在即,正是他們這些門閥世家火中取栗、攫取更大權力的最佳時機!所以才默許甚至暗中支持了李亨的行動。誰能想到…李琰竟然沒死!還以雷霆之勢殺了回來,廢了太子,清洗了東宮!這等於將他們所有的謀劃和暗中投入,瞬間砸得粉碎!更要命的是,他們與李亨的勾連,那些暗中傳遞的消息,那些默許的便利…李琰會不知道?秋後算賬,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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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了…全完了…”鄭元璹麵如死灰。
    “未必!”崔琰猛地抬起頭,昏花的老眼中陡然爆射出駭人的精光,如同瀕死的毒蛇亮出了獠牙!他死死盯著書案上那份廢太子詔書的抄本,一字一句,如同從牙縫裏擠出來:
    “李琰…重傷未愈!根基未穩!”
    “朔方軍遠在靈州!郭子儀鞭長莫及!”
    “蘇定方…玄甲軍再強…也不過數千之眾!控製宮城已是極限!”
    “長安城內…還有忠於太子的力量!還有被清洗的東宮衛隊餘黨!還有…我們!”
    他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立刻發動我們在禁軍、在金吾衛、在長安、萬年兩縣的所有力量!”
    “聯絡一切忠於太子的餘黨!告訴他們,太子隻是被廢,尚未被誅!還有希望!”
    “散播消息!就說…就說陛下重傷昏迷,廢太子詔書乃蘇定方矯詔!是兵變!”
    “目標——”
    崔琰枯瘦的手指,帶著刻骨的怨毒,狠狠戳在桌麵上,仿佛要戳穿這厚重的紫檀木:
    “——就在今夜!”
    “趁李琰重傷!趁其立足未穩!”
    “攻入皇城!救出太子!”
    “…清君側!誅殺蘇定方等逆賊!”
    “…廢黜…李琰!”
    “…擁立…太子複位!”
    “成王敗寇…就在此一舉——!!!”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另外三位家主的臉色變幻不定,驚駭、恐懼、掙紮,最後…一絲被絕境逼出的瘋狂,漸漸取代了絕望。
    燭火瘋狂搖曳,將四個密謀的身影,如同扭曲的鬼魅,投射在書房的牆壁之上。
    山雨欲來,暗流已化作滔天巨浪,即將吞噬這千年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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