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的下巴差點掉在積水的地麵上。
    他手裏的半截香煙，被雨水徹底浸透，軟趴趴地垂著，像他此刻的心情。
    “批……批發？”
    他艱難地重複著這個詞，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掌櫃的那張蒼白的臉無情地碾碎。
    那可是天師府。
    道門執牛耳者，玄門正朔。
    你當是菜市場買大白菜呢，還搞批發。
    林默看著他呆滯的表情，那抹疲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露出被煙火熏得有些發灰的牙齒。
    “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rauen的虛弱氣音，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腔裏火燒火燎的劇痛。
    “現在這氣氛……挺活躍的。”
    阿四幹巴巴地回了一句，眼神不由自主地又瞥向林默的手機。
    那個“0”依然頑固地停留在那裏，像一個黑洞，吞噬了他對未來的所有美好想象。
    林默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自己也笑了。
    那是一種卸下了所有包袱，甚至連生死都暫時拋在腦後的，純粹的輕鬆。
    他動了動身子，試圖換個更舒服的姿勢倚靠牆壁，卻立刻因為牽動了全身的傷口而倒吸一口涼氣。
    冷汗瞬間就從額角滲了出來，與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掌櫃的！”
    阿四一步竄過去，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停住，看著林默那身破破爛爛、幾乎快和皮肉粘連在一起的風衣，根本無從下手。
    “別動，讓我自己待會兒。”
    林默閉上眼睛，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死不了。”
    巷子口傳來了隱約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破了雨夜的寧靜。
    紅藍色的光芒在濕漉漉的牆壁上跳躍，一閃一閃，映著兩人同樣難看的臉色。
    蹲在旁邊空調外機上的黑貓，優雅地舔了舔爪子，發出了一聲極具穿透力的、不屑的冷哼。
    “喵。”
    （譯：兩個蠢貨，還不跑路，等著被抓去做切片研究嗎？）
    阿四被這一聲貓叫驚醒，猛地回頭。
    “掌櫃的，條子來了！”
    林默緩緩睜開眼，眼神裏已經沒了剛才的鬆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澱下來的冷靜。
    “意料之中。”
    搞出這麽大的爆炸，警察要是再不來，那才叫不正常。
    “那我們……”
    “不急。”
    林默抬起手，示意阿四稍安勿躁。
    他的手機屏幕，在警燈的閃爍中，再一次亮了起來。
    這一次，不再是那個簡潔到堪稱簡陋的賬本界麵。
    屏幕上浮現出一卷古樸的竹簡虛影，背景是深邃如宇宙的黑暗，點綴著幾顆疏離的星辰。
    竹簡緩緩展開，一行行由光芒組成的金色篆文，伴隨著一種無形卻浩瀚的威壓，逐字浮現。
    【陰德審判】
    阿四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他雖然隻是個凡人，卻也能感受到那股來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威嚴。
    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麵對更高等存在時，生命本能的敬畏。
    就像螻蟻仰望蒼穹。
    【事由：榕城菁華中學爆炸案】
    【判定對象：三濟典當鋪掌櫃，林默】
    竹簡上的文字繼續滾動，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烙鐵直接印在人的視網膜上。
    【功：於惡念溫床【大腦收藏室】中，以雷霆手段，終結罪惡之源【通靈核心】。】
    【功：引渡【菁華中學亡魂軍團】，使其免於淪為邪祟工具，淨化魂體，魂歸天地。】
    【功：於爆炸傾覆之際，庇護四十七名凡人幸存者，使其免於死難。】
    三條“功績”並列，金光燦燦。
    緊接著，竹簡下方，一排數字開始飛速跳動，最後定格。
    【經天道核算，以上三項，共計功德：四百七十點。】
    四百七十點！
    阿四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他跟著林默這麽久，見過最大的單筆入賬也不過幾十點，那還是上次處理一個百年老鬼，差點把鋪子都搭進去換來的。
    四百七十點是什麽概念？
    足夠把林默這一身內外傷修得跟新的一樣，甚至還能來個全身強化SPA。
    足夠給典當鋪的防禦法陣升個三五級，以後再有不長眼的東西闖進來，都不用掌櫃的動手，直接就能被陣法碾成渣。
    足夠……
    阿四的腦子裏瞬間閃過無數種花錢的方案，每一種都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
    我們發了！
    這次真的發了！
    然而，他的激動還沒持續三秒鍾，竹簡上的文字就再次發生了變化。
    金色的“功”字旁邊，緩緩浮現出一個截然不同的字。
    【求】
    阿四愣住了。
    不是“過”？
    不是功過相抵的那個“過”？而是……請求的“求”？
    他還沒想明白，下麵的文字已經給出了答案。
    【判定對象林默，以自身全部功德為代價，向天道提出請求。】
    【請求內容：修複【張小桃的大腦】因邏輯因果律武器衝擊造成的語言中樞神經永久性損傷。】
    阿四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終於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原來，在自己還在為那個“0”震驚的時候，掌櫃的早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做出了一個怎樣瘋狂的決定。
    原來，手機上那個簡單的【兌換】操作，背後竟然是這樣一場與天道的“交易”。
    他不是敗家。
    他是在……踐行他的道。
    阿四的目光緩緩移動，從那卷金光閃閃的竹簡，移到了林默那張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上。
    雨水順著他削瘦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汗。
    他明明痛得連站都快站不穩了，為什麽在做這種決定的時候，可以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掌櫃的……”
    阿四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
    “為什麽？”
    為什麽不先治好你自己？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林默沒有立刻回答。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竹簡上的最後一行字，緩緩凝聚成型。
    【判：準。】
    【功德清算中……】
    【當前餘額：0點。】
    竹簡的虛影緩緩散去，手機屏幕恢複了那個熟悉的、讓阿四心驚肉跳的賬本界麵。
    餘額，0。
    刺眼，冰冷，不容置疑。
    巷口的警笛聲越來越清晰，伴隨著嘈雜的人聲。
    林默這才收回目光，看向一臉失魂落魄的阿四。
    他沒有直接回答那個“為什麽”，而是反問道：
    “阿四，我們三濟典當鋪的規矩是什麽？”
    “啊？”
    阿四還沉浸在巨大的衝擊裏，一時沒反應過來。
    “規矩？”
    “當鋪的規矩。”
    林默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釘子，敲在阿四混亂的思緒裏。
    “收當，贖當，等價交換，童叟無欺。”
    阿四下意識地念了出來，這是他進店第一天，林默就教給他的。
    “還有呢？”
    林默追問。
    “還有……”
    阿四的嘴唇動了動，一個深埋在記憶裏的畫麵浮現在眼前。
    那是一個雨天，一個走投無路的老人，拿著祖傳的玉佩來當鋪，隻求換一筆錢給孫子治病。林默收了玉佩，給了遠超其價值的錢，老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後來，阿四問他，這麽做虧本了。
    林默當時是怎麽說的？
    他說：“我們收的是客人的‘念想’，贖回的，是他們的‘希望’。既然是希望，就不能有瑕疵。”
    “我們收的是客人的‘念想’……”阿四喃喃自語，眼神逐漸變得清明，“贖回的，是他們的‘希望’。”
    “沒錯。”
    林默扯了扯嘴角，劇痛讓他這個笑容顯得有些扭曲，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張小桃的家人，把她的大腦當給了我，換取她活下去的機會。”
    “現在，我要把它贖回去。”
    “我們典當鋪的招牌，是‘物歸原主，分毫不差’。”
    “一個無法說話，無法表達，無法與世界交流的大腦，哪怕思維再清晰，對我來說，也是一件殘次品。”
    “我林默的典當鋪，不賣殘次品。”
    他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
    這不是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是什麽自我犧牲的偉大。
    這隻是一個生意人，最樸素，也最偏執的職業操守。
    阿四徹底說不出話了。
    他看著眼前的林默，這個在大多數時候懶散、毒舌、不靠譜的年輕掌櫃，在這一刻，身影仿佛與巷子外那片被燈火映亮的城市夜空重合在了一起。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以前對“有錢”和“任性”這兩個詞的理解，是多麽的膚淺。
    真正的任性，不是揮霍金錢。
    而是哪怕耗盡所有，哪怕遍體鱗傷，也要堅守自己心中的那一把尺，那個不容動搖的準則。
    “喵嗚~”
    一直沉默的黑貓，從空調外機上輕盈地跳了下來，落在林默的腳邊。
    它用腦袋蹭了蹭林默的褲腿，動作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溫柔。
    （譯：算你這次……還算有點掌櫃的樣子。）
    隨即，它又抬起頭，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瞥了一眼還在發呆的阿四。
    （譯：還愣著幹什麽？準備留下來跟警察同誌解釋什麽叫‘邏輯因果律武器’嗎？）
    阿四被它看得一個激靈，終於回過神來。
    對啊！
    感動歸感動，生意歸生意，跑路才是正經事！
    “掌櫃的，我們得走了！”
    他不再猶豫，咬著牙，小心翼翼地繞到林默的另一側，用自己的肩膀，架住了林默大半個身子。
    入手處，是滾燙的體溫和堅硬的、似乎已經錯位的骨骼。
    林默悶哼一聲，將大部分重量都壓在了阿四身上。
    “扶穩了。”
    他的聲音裏透著濃濃的疲憊。
    “我這身子骨……可金貴著呢。”
    “金貴個屁！”
    阿四忍不住罵了一句，眼眶卻有點發紅。
    “現在就是一堆等著報廢的零件，想修都得先去借高利貸！”
    “高利貸就不必了。”
    林默喘著氣，還不忘開玩笑。
    “實在不行，就把你當了。”
    “我？”
    阿四一愣。
    “我能當多少錢？”
    “不多。”
    林默慢悠悠地說。
    “當你的‘忠誠’，應該能換一副不錯的拐杖。”
    “……”
    阿四無語了。
    他決定在找到地方安頓下來之前，不再跟這個瀕死還不忘耍貧嘴的掌櫃說一句話。
    黑貓在前麵帶路，靈巧地穿過堆滿雜物的狹窄通道，它的身影在黑暗中幾乎無法被察覺。
    林默靠著阿四，一步一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身上的風衣早就被血和雨水浸透，黏糊糊地貼著皮膚，每走一步，都是一場酷刑。
    但他沒有再吭一聲。
    因為他知道，最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了。
    剩下的，無非是些皮肉之苦，和一些……世俗的麻煩。
    他微微側過頭，看著被自己小心翼翼護在懷裏的玻璃罐。
    罐子裏，那顆完美無瑕的大腦，在營養液中靜靜懸浮，仿佛一件沉睡的藝術品。
    這才是他這場豪賭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戰利品。
    值了。
    ***********
    三濟典當鋪流水賬（戊戌年三月十二日子時盡）
    ■陰德點收支
    收入：四百七十點（剿滅通靈核心，引渡亡魂軍團，拯救四十七名幸存者之功德總和）。
    支出：四百七十點（支付【邏輯因果律·腦神經修複】服務費，用於修複【張小桃的大腦】之語言中樞損傷）。
    當前餘額：0點（本店重申：賬戶餘額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們業務能力的一種侮辱）。
    ■特殊事項記錄
    ?天道係統對本次業務進行【陰德審判】，判定結果為：功大於天，但掌櫃的選擇更大於天。
    ?本店掌櫃林默，基於【物歸原主，分毫不差】的核心經營理念，主動放棄全部收益，成功完成了一筆注定載入史冊的虧本買賣。
    ?本店再次以實際行動證明，賺錢不是目的，花錢的姿態一定要帥。
    ■物品損耗
    ?林默的風衣x1（已達到分子層麵的結構性報廢，建議放棄搶救）。
    ?林默的身體x1（嚴重過載，內外皆損，急需大修。注：因沒錢，此條建議暫時作廢）。
    ?阿四的自尊心x1（在“敗家”與“道義”的反複拉扯中已出現裂痕，亟待心理疏導）。
    ■人員狀態
    ?林默：身體狀態約等於報廢汽車，精神狀態約等於中獎五百萬後當場捐掉的聖人，綜合評價為“一個快樂的窮光蛋”。
    ?阿四：正在嚴肅思考“忠誠”的典當價格，並對自己的職業前景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擔憂。
    ?黑貓（Hei爺）：對林默“清空購物車”的行為表示“我就靜靜地看著你裝”，並已開始私下聯係各大器官黑市，評估修複掌櫃的性價比方案。
    ■下步計劃
    ?緊急撤離案發現場，找個沒有警察叔叔也沒有監控攝像頭的角落苟住。
    ?為【張小桃的大腦】尋找一副合適的“新車架”，此項任務優先級極高。
    ?阿四需要認真考慮掌櫃的提議，研究一下把自己當掉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