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歎息，輕得如同塵埃落定，卻又重重地砸在林默的心上。
    它不是幻覺。
    隨著這聲歎息的消散，那股縈繞在骨灰盒上，屬於畫家程硯秋的，微弱而執拗的靈性，徹底消失了。
    不是被驅散，不是被磨滅，而是圓滿了。
    像是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回到了故鄉，放下了所有行囊，安然睡去。
    林默靜靜地站在櫃台前，整個典當鋪裏，隻有老舊掛鍾的“滴答”聲。
    他能感覺到，那份通過“業火審判”與他建立的，屬於程硯秋的因果聯係，正在緩緩消解。
    【叮。】
    【檢測到契約人‘程硯秋’殘魂已安息，因果了結。】
    【正在進行最終結算……】
    【結算完成。】
    【因果清償獎勵：陰德點+3000。】
    【當前陰德點餘額：18440點。】
    一瞬間的驚喜，隨即被那串依舊刺眼的負數，衝刷得幹幹淨淨。
    三千點。
    對於他此刻背負的巨額債務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
    但……這是他第一次，在沒有進行任何典當交易的情況下，獲得了陰德的正向收入。
    不是通過冰冷的交易，而是通過……彌補。
    林默將骨灰盒的蓋子，輕輕合上。
    他的目光，落向了那個被他隨意丟在角落的，黑色行李袋。
    裏麵，是另外七名受害者的骨灰。
    程硯秋安息了。
    那他們呢？
    七份殘缺的執念，七段被強行中斷的人生。
    林默拿出那本《洗冤集錄補遺》，再次翻開。
    書頁已經泛黃，帶著一股淡淡的藥草與時光混合的氣味。
    他的手指，撫過那一行行用蠅頭小楷寫下的，關於“補缺”的法門。
    “凡橫死者，其魂多有不甘，尤以身不全者為甚。怨氣鬱結，不得往生。可以其生前常用之物，或草木之靈，雕其殘缺之形，輔以血引，置於骨殖之中，可安其魂，慰其靈……”
    方法是有了。
    可材料……
    他看了一眼那截隻用掉了一小半的曼陀羅根。
    這東西，是老中醫的饋贈。
    用完了，就沒有了。
    剩下的七個人，需要七份不同的“器官”。
    心髒，肝髒，眼角膜……
    這需要耗費多少心神，去哪裏尋找這麽多蘊含靈性的木料？
    最關鍵的是，每一次“血引”，消耗的都是他自身的精血。
    他現在的身體，早已不是凡軀，一滴精血，就等於一份本源力量。
    他背負著近兩萬的陰德負債，典當鋪的規則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
    他沒有奢侈的資本。
    “吱呀——”
    裏屋的門被推開。
    阿四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
    他身上還穿著那套在安全屋裏換上的，大了一號的運動服，看起來有些滑稽。
    “Moge……幾點了？”
    阿四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顯然是剛從一場漫長的昏睡中醒來。
    他的精神看起來好了很多，但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醒了？”
    林默將書合上，放回櫃台下麵。
    “嗯……睡得跟死豬一樣。”阿四撓了撓頭，目光在典當鋪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櫃台上的那個黑色骨灰盒上。
    他臉上的睡意，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這……這是……”
    阿四的聲音有些發幹，那些在廢棄工廠和醫院裏的恐怖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了上來。
    “程硯秋的。”林默的回答，簡單直接。
    阿四的嘴唇動了動，想問什麽，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走到櫃台前，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個盒子，但指尖在距離盒身還有幾厘米的地方，又停住了。
    那是一種混雜著同情、恐懼與敬畏的複雜情緒。
    “那……那個姓周的魔鬼呢？”阿四壓低了聲音，仿佛那個名字是個禁忌。
    “車後備箱裏。”
    “……”
    阿四沉默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報警？
    經曆了這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俗的法律，根本無法審判那樣的罪惡。
    他隻是看著林默，這個自己從小跟到大的“Moge”，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以前的林默，雖然也總是冷著一張臉，但那是一種拒人**裏之外的淡漠。
    現在的林默，依舊是那張臉，那雙眼睛裏，卻像是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深淵。
    “Moge，你……”
    阿四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輕微的響動打斷了。
    蜷縮在角落沙發上的Hei爺，動了動耳朵，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它依舊很虛弱，但那雙金色的豎瞳，卻比之前明亮了許多。
    它支撐著身體，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然後輕巧地跳下沙發。
    它沒有走向林默，而是徑直走到了櫃台前。
    它仰起頭，看著那個黑色的骨灰盒，鼻子在空氣中輕輕嗅了嗅。
    隨即，它喉嚨裏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帶著一絲滿足意味的“咕嚕”聲。
    那股讓它感到厭惡和不安的怨氣，已經徹底消失了。
    它伸出前爪，輕輕地，在那骨灰盒的底座上，拍了拍。
    像是在跟一個老朋友，做最後的告別。
    做完這一切，Hei爺才轉身，邁著有些虛浮的步子，走到林默腳邊，用自己的腦袋，蹭了蹭他的褲腿。
    然後，它便重新找了個舒服的角落，蜷縮起來，繼續陷入沉睡。
    它的本源，在之前淨化那絲屍蟲怨毒時，消耗得太厲害了。
    更因為吐出了那個承載著它百年道行的藥囊，此刻正處於一種奇特的，類似於“格式化重裝”的狀態。
    它需要大量的睡眠，來完成這場跨越百年的，遲來的進化。
    阿四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一隻貓……在安慰一個亡魂？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麽了？
    他的世界觀，在短短的兩天之內，被反複碾碎，又強行重塑。
    “Moge，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阿四終於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他的目光，掃過那個裝著其餘七位受害者骨灰的行李袋。
    “你打算……都給他們做一個？”
    他指了指骨灰盒，又指了指櫃台下麵，那截剩下的曼陀羅根。
    他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但能猜到，這東西肯定不一般。
    林默沒有回答，隻是重新拿起了那把刻刀。
    他拿起另一塊木料，這是從典當鋪庫房裏翻出來的一塊不知名的沉香木，質地堅硬，同樣帶著一絲微弱的靈性。
    他閉上眼睛。
    腦海中浮現出的，是另一份配型報告。
    一個年輕的，隻有十九歲的大學生。
    因為還不清網貸，被騙進了醫院，最後，他那顆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心髒，被移植到了一個富商的體內。
    林默開始動刀。
    阿四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他看著林默的手，那雙手，他再熟悉不過。
    以前，這雙手隻會翻動當票，敲打算盤，動作裏帶著一種精明而疏離的商人氣息。
    而現在，這雙手握著刻刀，穩定，精準，充滿了某種神聖的，令人不敢打擾的專注。
    木屑，一片片落下。
    一顆木質的心髒，在他的手中，漸漸成型。
    阿四沒有再說話。
    他忽然明白了。
    有些債，是錢。
    有些債，是命。
    而林默現在要做的，是償還那些，用命都還不清的債。
    他默默地轉身，走進後廚，燒水，泡了一壺濃茶，放在了林默手邊。
    然後，他拿起掃帚，將地上的木屑，一點一點，仔細地清掃幹淨。
    他做不了別的。
    至少，可以為這位“靈魂工匠”，掃清身邊的塵埃。
    時間，在“沙沙”的刻木聲中，緩緩流逝。
    當第二顆“心髒”完成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林默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
    他再次用指尖的精血，為這顆木質心髒，點上了最後的“靈”。
    【叮。】
    【檢測到契約人‘劉偉’殘魂已安息，因果了結。】
    【因果清償獎勵：陰德點+2500。】
    【當前陰德點餘額：15940點。】
    又一筆收入。
    雖然依舊是負債，但這個數字，正在一點一點地，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林默將這顆心髒，放入了對應的骨灰盒中。
    那若有若無的歎息聲，再次響起。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感受著體內精血的流失帶來的疲憊感。
    還剩下六個。
    而他手中的木料，已經不夠了。
    “Moge，喝口茶。”
    阿四將茶杯推到他麵前。
    “我剛才去庫房看了看，好像……沒什麽能用的木頭了。”
    阿四的語氣裏，帶著一絲擔憂。
    “嗯。”
    林默睜開眼，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絲暖意。
    “我記得，鋪子裏好像有一個老的藥櫃。”
    林默忽然開口。
    “藥櫃？”阿四一愣，“好像是有，在最裏麵的雜物間，都落了半寸厚的灰了。我記得那還是你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紅木的，死沉死沉的。”
    “推出來。”
    “好嘞。”
    阿四雖然不解，但還是立刻行動起來。
    不多時，一個古樸至極，散發著濃鬱藥香的，一人多高的紅木藥櫃，被他連拖帶拽地弄了出來。
    藥櫃的樣式，是民國時期最常見的那種，正麵是一排排的小抽屜，每個抽屜上，都用毛筆寫著早已模糊不清的藥材名。
    “當歸”、“白芍”、“川芎”……
    林默站起身，走到藥櫃前。
    他的手，輕輕撫過那些冰冷的，帶著歲月痕跡的抽屜拉環。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這個藥櫃……
    他前世的藥王廟裏，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
    他的目光，從上到下，掃過那些抽屜。
    最後，停在了最下方，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比其他抽屜都要大一些的抽屜上。
    他伸出手，拉開了抽屜。
    裏麵空空如也，隻有一層厚厚的藥材粉末殘留的痕跡。
    林默伸出手，在抽屜的內壁上，輕輕敲擊著。
    “叩，叩，叩。”
    聲音沉悶而厚實。
    當他敲到內側最深處的木板時，聲音，變了。
    “咚。”
    是空心的。
    阿四也湊了過來，好奇地看著。
    “Moge，這後麵有東西？”
    林默沒有回答。
    他用手指，在那塊木板的邊緣，仔細地摸索著。
    很快，他摸到了一個微小的，幾乎與木紋融為一體的凹槽。
    他將手指按了下去。
    “哢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彈開聲。
    那塊木板，無聲地，向內縮進去了半分。
    一個暗格。
    林默將那塊活動的木板取下，露出了後麵隱藏的空間。
    那不是什麽金條，也不是什麽地契。
    而是一卷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林默小心翼翼地，將那卷油紙取了出來。
    油紙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變得又黃又脆，邊緣處甚至有些碳化。
    他將油紙一層層地剝開。
    露出來的，是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泛黃的宣紙。
    宣紙上，是用朱砂寫下的，一行行雋秀而有力的毛筆字。
    字跡，他無比熟悉。
    那是他前世，那個藥王廟老廟祝的筆跡。
    而上麵記載的內容，讓林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不是什麽高深的醫術典籍，也不是什麽失傳的丹方。
    而是一份……藥方。
    一份隻記載了寥寥數語，卻又驚世駭俗的藥方。
    【還魂湯】
    【主治：三魂七魄離散，怨念不化，不得往生之症。】
    【藥引：活人至情之淚，三滴。亡者貼身之物，一件。】
    【用法：以淚浸潤遺物，置於骨殖之中，以善念為火，熬煉七七四十九刻，可重聚其魂，化解其怨。】
    【注：此法有違天和，非大善大惡者，不可用。用之，必承其因果。慎之，慎之！】
    沒有複雜的藥材，沒有苛刻的條件。
    隻需要……活人的眼淚，和死者的遺物。
    林默拿著這張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藥方，久久無言。
    他之前用曼陀羅根雕刻器官，是“補缺”，是形補。
    而這張藥方，是“還魂”，是神補！
    兩者相比，高下立判！
    “眼淚……遺物……”
    阿四也探過頭，看清了上麵的字，他倒吸一口涼氣。
    “Moge，這……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要去找死者家屬，讓他們哭？”
    “這也太……”
    阿四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
    林默將藥方，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貼身收起。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老廟祝要將這張藥方，藏得如此隱秘。
    因為它需要的，不是藥材，而是……人心。
    是這世間，最難得，也最強大的力量。
    “阿四。”
    林默看向他。
    “去查一下，剩下那六個受害者的家庭住址，和他們家人的聯係方式。”
    “現在就去。”
    ***
    三濟典當鋪流水賬（戊戌年三月二十一日卯時）
    ■陰德點收支
    收入：五千五百點。（來源：安撫受害者‘程硯秋’、‘劉偉’殘魂之因果回饋。）
    支出：無。
    當前餘額：15940點。（負債狀態）
    ■當品入庫
    無。
    ■特殊事項記錄
    ?林默以曼陀羅根與沉香木，為兩名受害者雕刻殘缺器官，成功安撫其亡魂，獲得陰德獎勵。
    ?因材料耗盡，林默在尋找替代品時，於百年藥櫃中，發現其前世廟祝所留下的暗格。
    ?暗格內，藏有秘方【還魂湯】。此方以活人眼淚與死者遺物為引，可重聚亡魂，化解怨氣。
    ?林默決定采用新方案，為剩下六名受害者，完成最終的安魂儀式。
    ■人員狀態
    ?林默：已從“靈魂工匠”模式，切換至“因果擺渡人”模式。雖然依舊負債累累，但找到了更高效且無需消耗自身本源的解決方案，精神狀態略有回升。
    ?阿四：（全職後勤）一個從震驚到麻木，並迅速適應了自己新崗位的，合格的典當鋪夥計。
    ?黑貓（Hei爺）：（深度休眠，係統重裝中）靈魂本源正在緩慢修複與進化，對外界的善意與因果了結，能對其產生微弱的滋養效果。
    ?周誌遠：（植物人狀態）一個被遺忘在後備箱深處，連當備用電池資格都快沒了的，過氣BOSS。生命值7/7。
    ■下步計劃
    ?聯係其餘六名受害者的家屬。
    ?收集“至情之淚”與“死者遺物”。
    ?執行【還魂湯】秘法，徹底了結所有因果。
    ?繼續努力工作，早日還清陰德貸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