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海鬼的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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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一種能將耳膜壓迫到微微刺痛的死寂。
阿月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貪婪地汲取著房間裏每一絲恢複了正常的空氣。
冷汗黏膩地貼在她的背上。
懷裏的阿武,身體已經徹底放鬆下來。
呼吸平穩,悠長。
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臉,也重新恢複了孩童應有的恬靜。
一切都結束了。
這個念頭剛剛從她那根繃斷了許久的神經末梢冒出來,就被現實無情地碾碎。
她的視線不受控製地被那台已經啞火的半導體收音機牢牢吸住。
在那蒙著一層陳年灰垢的喇叭防塵網後麵,一點紅光亮了起來。
不是電源指示燈那種溫和的人造光,而是一種粘稠的、不祥的血色光芒。
它在緩慢地、穩定地閃爍,一下,又一下,搏動。
一顆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心髒,一顆拒絕腐朽的怨毒心髒,在那廉價的塑料外殼裏重新開始了跳動。
然後,一個全新的聲音從裏麵滲透了出來。
不再是狂熱的軍歌,而是一段囈語,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生了鏽的喉嚨裏硬生生擠出來的,充滿了無盡的怨毒與不甘。
他在用日語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一個阿月完全聽不懂的詞:“カ號……”“カ號……”
那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要被空調的出風聲所掩蓋,但它卻擁有一種無可比擬的穿透力。
它繞過了阿月的耳膜,無視了空氣這個介質,直接像一根冰冷的淬毒鋼針紮進了她那剛剛才稍稍平複下來的大腦皮層。
恐懼再一次攥住了她的心髒。
這一次,不是那種被巨大聲浪衝擊的恐慌,而是一種更陰冷、更私密、更無法擺脫的侵蝕。
如果說剛才的昭和軍歌是一場覆蓋了整片海域的精神風暴,那麽此刻的這句囈語,就是一枚精準製導的怨念子彈,它的目標隻有一個。
阿月猛地低下頭,懷裏的阿武,弟弟的身體不知何時又一次變得僵硬。
不是之前那種因痛苦而產生的痙攣,而是一種絕對的、死寂的僵硬。
他的眼皮依舊緊緊閉合著,但那張恬靜的小臉卻在發生著一種極其詭異的變化。
皮膚下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蠕動,肌肉在以一種非人的方式微微抽搐、重組。
他那屬於孩子的柔軟的麵部線條,正在一點點變得僵硬、刻板,一種屬於成年男性的冷酷輪廓正在強行浮現。
“阿武?”阿月試探著叫了一聲,聲音幹澀、嘶啞,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懷裏的身體沒有任何回應,他隻是安靜地躺著,任由那無形的力量在他的身體裏肆意改造。
阿月感覺自己抱著的不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一具正在被什麽東西占據的冰冷軀殼。
她的手下意識地撫摸著弟弟的後頸,想要給他一點安慰,指尖卻觸到了一種奇怪的質感。
那裏的皮膚不再光滑、細膩,而是變得有些粗糙,甚至帶著一絲微微的凸起。
阿月心中升起一股強烈到極致的不祥預感,她用顫抖的手指撥開了阿武後頸上柔軟的頭發,瞳孔驟然收縮。
在那片白皙的、稚嫩的皮膚之下,一片青黑色的印記正在緩緩地浮現。
它不是畫上去的,也不是印上去的,那顏色是從皮膚深處一點點滲透出來的,仿佛這印記早就刻在了骨頭上,此刻隻是穿透了血肉顯現於人世。
那是一串字符,由幾個日文假名與阿拉伯數字組成:【橫須賀鎮守府潛水艦隊 カ57】【艦長:佐田幸雄】【兵籍番號:3A1207】。
青黑色的刺青像一條來自深海的毒蜈蚣,猙獰地盤踞在一個七歲孩子的後頸上,每一個筆畫都透著一股陳年的鐵鏽味與無法化解的怨氣。
阿月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看不懂那串字符的具體含義,但她能看懂那種屬於軍隊的製式編號,她能感覺到那不是一個代號,那是一個名字,一個屬於海鬼的真名。
收音機裏那低沉的囈語還在繼續:“カ號……”“カ號……”
它在呼喚,呼喚它曾經的名字,呼喚它附身的這具新的軀殼。
也就在此刻,那隻一直趴在地毯上舔著爪子恢複體力的黑貓動了。
它優雅地站起身,一身純黑的毛發在冰冷的燈光下流淌著綢緞般的光澤。
它瞥了一眼床上那已經陷入詭異靜止的姐弟倆,金色的瞳孔裏依舊是那種看穿一切的孤傲。
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邁開步子,動作輕盈、無聲,像一個行走在自己領地裏的君王。
它繞過滿地的玻璃碎渣,走出了臥室,消失在客廳的陰影裏。
阿月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已經讓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幾秒鍾後,那隻黑貓又回來了,它的嘴裏叼著一樣東西,一頂深藍色的、近乎於黑的海軍船形帽。
那帽子不知是什麽年代的產物,邊緣已經磨損、發白,帽身上甚至還帶著一些早已幹涸的白色鹽漬,一股淡淡的屬於大海的鹹腥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阿月的眼睛猛地睜大:這頂帽子……是從哪裏來的?這家現代化的五星級酒店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黑貓叼著帽子輕巧地一躍,跳上了柔軟的大床,它走到阿武的頭邊,鬆開嘴,那頂充滿了歲月痕跡的海軍帽穩穩地落在了枕頭上。
然後,黑貓伸出它的前爪,用那帶著粉色肉墊的爪子輕輕地推了推那頂帽子,將它戴在了阿武的頭上。
不大,不小,剛剛好,仿佛這頂帽子本就屬於他。
當那頂深藍色的船形帽戴在阿武頭上的那一瞬間,某種儀式完成了,某種契約達成了,某種可怕的東西徹底活了過來。
懷裏的身體猛地坐直,阿月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推得向後踉蹌了一下,她驚駭地抬頭看向自己的弟弟。
阿武睜開了眼睛,那不再是一個七歲孩子的眼睛,那裏麵沒有一絲屬於孩童的天真與純澈,隻有一片死寂的深海,以及深海之下那燃燒了八十年的瘋狂與怨毒。
他的視線緩緩地掃過這間華麗、明亮的總統套房,掃過巨大的液晶電視,掃過柔軟的天鵝絨沙發,掃過窗外那璀璨的現代都市夜景。
他的眼神裏充滿了一種極致的鄙夷與困惑,仿佛一個古代的帝王突然闖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未來世界。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阿月的臉上,那眼神冰冷、陌生,像在看一個完全不相幹的物體。
他開口了,嘴唇開合,發出的卻不再是阿武那稚嫩的童音,而是收音機裏那個沙啞、低沉的男人聲音,這一次無比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
他說的是日語:“ここは……どこだ?”(這裏……是哪裏?)
深海,冰冷,黑暗,死寂。
林默懸浮在無盡的漆黑之中,潛水頭盔的探照燈是他唯一的光源,那一束慘白色的光柱在渾濁的海水中艱難地向前延伸。
光柱的盡頭,是一座龐大、猙獰的鋼鐵輪廓——疍民礁,或者說,是那座偽裝成礁石的水下神社。
它靜靜地盤踞在海底,像一隻蟄伏的遠古巨獸,表麵那些凹凸不平的偽裝岩層在探照燈的照射下反射著詭異的幽光,無數細小的氣泡從岩層的縫隙中不斷冒出,那是被困在這裏八十年的亡魂的呼吸。
林默的身邊是阿四,這個曾經隻想拿錢跑路的疍家漢子,此刻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平靜。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座水下神社,眼神裏燃燒著複仇的火焰,他手裏緊緊地攥著一個防水的遙控引爆器,手指就搭在那個紅色的起爆按鈕上,似乎下一秒就要不管不顧地按下去。
“別急。”林默的聲音通過水下通訊器傳來,冷靜,沉穩,“我們的‘敲門磚’還沒裝好。”
阿四沒有回頭,隻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老板,我等不及了。我要把這些狗娘養的雜碎連同這個鐵棺材一起送回他們的老家去。”
林默沒有理會他的狠話,他隻是抬起手,看了一眼固定在手腕上的一個特製潛水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些奇怪的數據,其中一行猩紅的負數格外醒目:【當前陰德餘額:38190點。】【係統提示:檢測到宿主即將執行‘自殺式’**險行為。係統已啟動最終風險規避協議。】【警告:本次行動將劇烈擾動此地因果。預計將消耗陰德10000點。當前餘額嚴重不足。】【付費方案已生成:‘業力貸’。以宿主未來五十年陽壽為抵押,可預支陰德20000點。年利率300%,利滾利。是否確認?】
林默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直接在屏幕上選擇了【否】,並且用意念在係統頻道裏回複了一句:“滾。”
【……】【係統檢測到宿主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已將‘破產清算報告’優先級上調至最高。】
林默關閉了那個喋喋不休的係統提示框,他的視線重新投向那座巨大的水下神社。
他當然知道風險,他也知道代價,但當他通過那份【731部隊南海支部實驗記錄】看到了那些被塵封的罪惡之後,所有的商業考量、所有的風險評估、所有的陰德收支,都變得不再重要。
有些東西比活著更重要,有些債必須要還,哪怕是自己貼錢甚至貼命去還。
他對著通訊器下達了指令:“阿四,把‘禮物’送到指定位置。記住,我們隻有一次機會。”
阿四深吸了一口氣,氧氣瓶裏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遊向他們來時那艘小型的潛水推進器,推進器上捆綁著幾個巨大的包裹,那是林默動用典當鋪的渠道搞來的高能定向聚能炸藥,專門用來對付這種加固的軍事工事。
林默看著阿四拖著沉重的炸藥包像一頭沉默的水牛艱難地遊向神社的承重結構,他知道這個男人已經找到了自己戰鬥的理由,恐懼已經被仇恨徹底燒盡,他現在是自己最可靠也最不穩定的武器。
林默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他在等待,等待一個最佳的引爆時機,一個能將這座罪惡的巢穴連同裏麵所有的怨念一擊粉碎的時機。
酒店總統套房,空氣仿佛凝固了。
阿月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她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那個被稱為“佐田幸雄”的亡靈,正用阿武的身體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他從未見過的世界。
他伸出那隻屬於孩子的小手,摸了摸床頭櫃上那盞設計現代的台燈,又碰了碰冰冷的電視遙控器,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孩童般的新奇,但他的眼神卻依舊是屬於那個潛艇艦長的冷酷與審視。
這種極致的割裂感讓阿月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黑貓就蹲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又像一個這一切的導演。
“佐田幸雄”似乎終於對這些現代物品失去了興趣,他轉過頭,視線再一次落在了阿月的身上,然後他又看了看那隻黑貓,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思考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片刻之後,他再一次開口,依舊是沙啞的日語:“お前たちは……”(你們是……)“……生贄か?”(……祭品嗎?)
祭品。
這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鐵釺狠狠地烙進了阿月的心裏,她終於明白了,從頭到尾,他們姐弟倆都隻是一個誘餌,一個將這個沉睡了八十年的亡靈從深海釣上來的誘餌,而現在,魚兒上鉤了。
“佐田幸雄”似乎並不需要她的回答,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他的視線越過阿月,看向窗外那片被城市燈火映照得一片昏黃的夜空,他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絲迷茫與深深的不甘。
“八十年……”他用日語低聲呢喃著,“帝國……どうなった?”(帝國……怎麽樣了?)“戦爭は……まだ続いているのか?”(戰爭……還在繼續嗎?)
沒有人回答他,阿月聽不懂,黑貓不屑於回答。
這個被困在過去時光裏的亡靈,這個依舊活在自己那瘋狂執念裏的軍人,還在等待著一場永遠不會到來的勝利。
他的情緒似乎開始變得有些焦躁,房間裏的溫度仿佛都隨之下降了幾度,他猛地從床上站了起來,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毯上,他走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這個讓他感到無比陌生的世界。
阿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這個占據了弟弟身體的怪物下一步會做出什麽。
也就在此刻,異變陡生,不是在房間裏,而是在窗外,在那片漆黑的海麵上。
原本平靜的海麵突然開始泛起一層乳白色的光暈,那光暈從一個點迅速向四周擴散,很快就染白了一大片海域。
那不是燈光,也不是月光,那是一種源自生命最本源的光芒,一種帶著奇特腥甜氣息的光芒。
“佐田幸雄”停下了腳步,他也看到了海麵上的異象,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困惑,然後那絲困惑迅速轉變為一種恍然大悟的狂喜:“聖なる夜……”(聖夜……)他喃喃自語,“神の……恩寵……”(神的……恩寵……)
阿月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她能看到海麵上那越來越濃鬱的乳白色,像牛奶倒入了墨池,壯觀,美麗,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水下)
林默的潛水電腦屏幕上突然彈出了一個紅色的警告框:【環境監測:海水主要化學成分正在發生劇烈變化。】【檢測到大量未知的有機蛋白質與脂類化合物。】【警告:水體溶解氧含量正在急速下降。】
林默的瞳孔微微一縮,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麽——農曆十六,大潮,珊瑚產卵夜,這片海域所有的珊瑚都在這個夜晚將自己積蓄了一整年的生命精華釋放到大海之中,這是一場生命的狂歡,也是一場死亡的盛宴。
探照燈的光柱穿過越來越渾濁的海水,可以看到無數細小的粉紅色與乳白色的顆粒在水中升騰、旋轉,像一場無聲的海底暴風雪,美得令人窒息,也危險得令人窒息。
阿四已經將最後一個炸藥包固定在了神社一根巨大的支撐立柱上,他正準備返回,通訊器裏卻傳來了他驚恐的聲音:“老板!你看那些魚!”
林默將探照燈轉向阿四所指的方向,隻見成群結隊的魚群正從黑暗的深處瘋狂湧來,它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饕餮盛宴所吸引,張開嘴瘋狂地吞食著那些富含能量的珊瑚卵,它們的動作貪婪而急切,仿佛幾輩子沒吃過東西。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一條剛剛吞下一大口珊瑚卵的石斑魚身體猛地一僵,然後劇烈地抽搐起來,它的魚鰓瘋狂地開合著,身體卻不受控製地翻轉過來,露出了白色的肚皮,它死了。
緊接著,第二條,第三條,成百上千條魚,就像收到了同一個指令,在瘋狂進食的過程中瞬間暴斃,然後翻著白肚皮僵硬地緩緩向上漂浮。
一場無聲的大屠殺在這場生命的盛宴中上演。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裏,不是珊瑚卵有毒,而是有什麽東西混進了珊瑚卵裏。
他的探照燈猛地掃向那座巨大的水下神社,光柱精準地定格在神社底部一個毫不起眼的區域,那裏同樣覆蓋著偽裝的岩層,但此刻,那些富含有機物的珊瑚卵液正在像強酸一樣腐蝕著那片區域,一層偽裝的岩石脫落了,露出了下麵早已鏽跡斑斑的鋼鐵艙壁。
艙壁上有一個模糊的標記,一個骷髏頭,下麵寫著幾個德文:【Zyklon B】。
齊克隆B,毒氣。
那個艙室被腐蝕出了一個細小的裂口,一股幾乎看不見的油狀液體正從裂口處緩緩滲出,它迅速溶解在海水中,混合進那漫天飛舞的珊瑚卵裏,將這場生命的狂歡變成了一個最高效的投毒陷阱。
林默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終於知道為什麽那個亡靈會說這是“神的恩寵”——這漫天的珊瑚卵,就是他最完美的殺人武器。
# 三濟典當鋪流水賬(戊戌年三月二十五日亥時)
■陰德點收支
收入:無。
支出:【業力貸】申請被駁回。係統正在評估強製執行宿主資產的可能性。
當前餘額:38190點。(警告:餘額已跌破曆史最低點。宿主個人信用評級已降至‘不可回收垃圾’級。)
■當品狀態
【731部隊南海支部實驗記錄】:關聯因果【疍民礁】出現劇烈環境變動(珊瑚產卵),其內部封存的【罪惡】正在以全新方式(毒氣泄漏)加速擴散。
【怨念海蛭(實驗體M係列)】:信號源【カ號】已完成對新“終端”的完全附身,精神汙染進入實體化階段。其危險等級已提升至【滅城級】(理論上)。
■特殊事項記錄
?海麵之上,“終端”阿武已被【カ號】(佐田幸雄)完全奪舍。海鬼已獲得實體。
?“Hei爺”完成了某種神秘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