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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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元澈甩了甩甲胄上沾染的血珠,站起身。
    院子裏,安靜得隻剩下盾牌上箭矢落地的零星脆響。
    他的金吾衛緹騎,傷了幾個,但無人陣亡。
    而那些方才還狀若瘋虎的內衛,此刻已經變成了插滿羽箭的破爛口袋,橫七豎八地倒在血泊裏。
    神機營的破甲箭,三棱箭頭,專為洞穿重甲而製,射在血肉之軀上,效果可想而知。
    一擊滅口,不留活口,連自己人也一並抹除。
    好狠的手段。
    裴元澈的視線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了蹲在李元屍體旁的林琛身上。
    林琛站了起來,手裏捏著一塊黑沉沉的東西。
    裴元澈走了過去,低頭一看。
    那塊令牌入手溫潤,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正麵那個張牙舞爪的“衛”字,是內衛高級統領的身份標識。
    可真正讓裴元澈瞳孔收縮的,是背麵的那個字。
    相,大周朝,能稱“相”的,有幾人?
    狄仁傑算一個。
    可狄公的令牌,他見過,絕不是這個樣子。
    那麽,會是誰?
    也讓這場發生在小小酒坊裏的火並和屠殺,陡然指向了朝堂最頂層的驚天陰謀。
    裴元澈沒有問,林琛也沒有說。
    兩人隻是對視了一眼,便已交換了所有的驚駭與凝重。
    “撤。”
    裴元澈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轉身,對著手下下達了簡短的命令。
    金吾衛緹騎訓練有素地行動起來,幾人上前,將那個抖得快要散架的前朝遺孤攙扶起來,另外幾人則把牆角的王二、悶葫蘆,還有那個手腕被鐵筷子釘在牆上、已經疼暈過去的山羊胡,一並架了起來。
    這些人,都是活口,都是人證。
    林琛將那塊令牌揣進懷裏,那冰涼而溫潤的觸感,緊貼著他的胸口。
    他走到那個被廢了手腕的李元屍體旁,又看了一眼那支從背後貫穿心髒的羽箭。
    箭杆是黑色的,尾羽也是黑色的,沒有任何標識。
    幹淨利落,不留任何痕跡。動手的人,不僅位高權重,而且心思縝密到了極點。
    他們算準了李元會暴露,也算準了李元會為了脫身而動用最後的手段。
    甚至,他們可能就在附近的某個屋頂上,冷眼看著李元吹響竹哨,然後,再一箭結果了他。
    一個內衛統領,就這麽被當成棄子,毫不猶豫地舍棄了。
    “林兄。”
    裴元澈的聲音打斷了林琛的思索。
    金吾衛的陣型已經結好,將林琛和幾個證人牢牢護在了最中間,形成一個移動的鋼鐵堡壘。
    林琛點點頭,跟著隊伍,向院外走去。
    腳下的石板路,被血水和酒液浸泡得黏膩濕滑。
    王二和悶葫蘆被金吾衛架著,牙齒還在不停地打顫,連路都走不穩。
    他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種陣仗,殺人就像砍瓜切菜,一轉眼,院子裏就隻剩下了一地的屍體。
    隊伍走出了後院,穿過空無一人的酒坊大堂。
    外麵的街道上,宵禁的時間還未到,可整條長街上,連一個鬼影都沒有。
    兩旁的店鋪全都門窗緊閉,連燈籠都熄滅了。
    裴元澈握著劍柄的手,青筋凸起。
    那些黑羽箭的主人,或許沒有走遠。
    他們就在這片黑暗裏,像禿鷲一樣,盯著他們這群帶著“獵物”的人。
    “加快速度!”
    裴元澈低喝一聲。
    金吾杜緹騎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沉重。
    那個前朝遺孤,被兩名士兵攙扶著,他依舊低著頭,身體因為恐懼和寒冷而不住地顫抖。
    二十二年的黑暗,磨滅了他所有的意誌和勇氣。
    方才指認李元,已經讓他筋疲力竭。
    林琛走在他的身邊,偶爾會伸手,替他拉一拉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單衣。
    隊伍沒有回大理寺,也沒有回金吾衛的衙門。
    裴元澈選擇了一條最不起眼的小路,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處毫不起眼的民宅前。
    這是金吾衛在城中的一處秘密據點。
    大門打開,眾人迅速閃身而入,大門又在他們身後,悄無聲息地合上,將外麵的黑暗與危險,徹底隔絕。
    宅院裏,早已有人在等候。
    軍醫,熱水,幹淨的衣物,食物。
    一切都井井有條。
    裴元澈立刻開始布置防務,調動人手,將這處小小的宅院,防守得如鐵桶一般。
    林琛則帶著那個前朝遺孤,進了最裏間的一間廂房。
    王二、悶葫蘆和山羊胡,則被帶到了另一間屋子,由專人看管和救治。
    房間裏,燈火通明。
    軍醫替那個前朝遺孤處理了膝蓋上的傷口,又給他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服。
    當熱水和食物擺在他麵前時,這個被囚禁了二十二年的男人,終於有了反應。
    他抓起桌上的白麵饅頭,不顧滾燙,瘋狂地往嘴裏塞,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嗚咽聲。
    他吃得太急,被噎住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林琛默默地遞過去一碗水。
    他接過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然後又繼續狼吞虎咽。
    林琛就坐在對麵,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吃光了桌上所有的食物,才緩緩開口。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那雙死灰色的眼睛裏,有了一絲茫然。
    名字?
    一個太久遠,太陌生的詞匯。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似在努力回憶。
    許久,他才用一種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吐出了三個字。
    “李……青……穗。”
    林琛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溫和。
    “李青穗,你還記不記得,二十二年前,除了李元,還有誰?”
    李青穗的身體,又開始發抖。
    那段記憶,是他最深的噩夢。
    他抱著頭,痛苦地蜷縮起來,嘴裏反複念叨著:“火……好大的火……都在叫……都在哭……”
    林琛沒有逼他。
    二十二年的折磨,早已摧毀了這個人的神智。
    想要從他這裏得到完整的證詞,需要時間和耐心。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
    裴元澈走了進來,他的臉色,比在院子裏時,還要難看幾分。
    他走到林琛身邊,壓低了聲音。
    “神機營那邊,我的人查不到任何調動的記錄。”
    “今晚的箭雨,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這在意料之中。
    對方既然敢動用神機營的破甲箭,就必然抹掉了一切痕跡。
    “還有。”裴元澈的聲音更沉了,“我剛剛得到宮裏傳出的消息。”
    “就在半個時辰前,內衛指揮使丘神績,在府中……自縊了。”
    林琛猛地抬起頭。
    丘神績,死了?
    李元剛被滅口,他的頂頭上司,內衛的一把手,就“自縊”了?
    所有的線索,到這裏都斷了。
    死無對證。
    對方的動作,快得讓人窒息。
    房間裏,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隻剩下李青穗壓抑的、痛苦的喘息聲。
    這個對手,能輕易調動神機營,能讓內衛指揮使“自殺”,他的權勢已經通天。
    就在這時,一直蜷縮在角落裏的李青穗,忽然不動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頭,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林琛。
    他的嘴唇翕動著,又想起了什麽。
    林琛立刻蹲下身,湊到他的麵前,柔聲問道:“你想起了什麽?”
    “那塊牌子……我見過……”
    “他……他把牌子……給了李元……”
    “他說……辦好這件事……相位……就是他的……”
    林琛的心,猛地一跳。
    “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