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繡花針與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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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年的深秋,梧桐葉落滿了蘇北平原的黃土地。十八歲的玉蘭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煤油燈芯爆出個燈花,在她繡著並蒂蓮的藍布門簾上投下搖曳的影子。這是她嫁到李家的第三個年頭,男人跟著商隊跑藥材去了徐州,公婆早歿,空蕩蕩的宅院裏隻剩她與廊下那隻黑陶貓。
三更梆子響過兩遍,玉蘭揉了揉發酸的脖頸。竹簸籮裏的千層底還差三針就能收尾,這是要給東頭張裁縫家新添的娃娃做的虎頭鞋。她舔了舔麻線頭,忽然聽見院牆外傳來整齊的踏地聲,像是有百十號人踩著鼓點經過。
"這光景還有隊伍過路?"玉蘭放下頂針,青布鞋底無聲地落在夯土地麵上。她記得前日去鎮上買燈油,分明看見保安團張貼的告示說要封路操練。門閂被夜露浸得發澀,推開時"吱呀"一聲,驚得簷角銅鈴叮當作響。
月光把土路照得慘白,老槐樹的影子在風中碎成滿地銀屑。玉蘭扶著門框探頭望去,整條街空蕩蕩的,連平日裏最愛叫喚的大黃狗都不見蹤影。唯有秋風卷著枯葉在路當間打旋兒,倒像是被無數看不見的腳踢起來的。
"怕是困花了眼。"她攏了攏鬆開的發髻,正要轉身,那腳步聲又來了。這回比先前更近,仿佛就貼著院牆根行軍,連鎧甲摩擦的"哢哢"聲都清晰可聞。玉蘭的後頸忽地泛起層雞皮疙瘩,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瞎眼阿婆摟著她說過的話。
"子醜相交天地寒,陰兵借道莫窺看。若是撞破幽冥事,閻羅殿前難周全......"
銅壺滴漏的水聲突然變得刺耳,玉蘭攥著門閂的手沁出冷汗。月光不知何時染上了層青灰色,照得門前拴馬石上的苔蘚泛著熒熒冷光。她咬緊牙關湊近門縫,正看見一杆殘破的軍旗從眼前飄過。
那是麵辨不出年月的杏黃旗,旗麵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卻不見半點血汙。旗杆下走過一列灰蒙蒙的影子,軍裝像是泡過十年雨水,泛著青苔般的色澤。最前頭的軍官歪戴著大簷帽,半邊臉凹陷下去,露出白森森的顴骨。
玉蘭的膝蓋撞上了條凳,門軸"咯噔"一響。那軍官黑洞洞的眼眶突然轉向門縫,玉蘭分明看見他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破風聲響起的刹那,她踉蹌著跌坐在地,青磚縫裏滲出的寒氣順著尾椎骨爬滿全身。
沒有硝煙味,沒有槍響,隻有無數冰錐似的寒意紮進右膝。玉蘭哆嗦著掀開褲腳,月光下白生生的膝蓋上布滿針眼大小的黑點,像是被墨筆點出的北鬥七星。廊下的黑陶貓突然炸了毛,淒厲的叫聲驚飛了屋脊上的夜梟。
第二日晌午,玉蘭拖著條腿去村東找神婆。路上遇見保長家的新媳婦,那年輕婦人盯著她膝蓋驚叫:"蘭嫂子這是害了啥瘡?怎的烏青發紫?"玉蘭低頭一看,晨起時還隻是針尖大的黑點,此刻已脹成銅錢大的淤斑,倒像是被人拿鐵蒺藜砸過。
胡神婆的茅屋裏終年燃著艾草,玉蘭跪在褪色的觀音像前,看神婆用銀針挑破她膝上的淤血。黑褐色的血珠滴進青瓷碗裏,竟凝成顆顆鐵砂。"這是收了陰煞。"神婆往火盆裏扔了把紙錢,灰燼打著旋兒往梁上竄,"今夜子時備三牲祭品,我替你送煞。"
供桌上的蠟燭忽然爆出三尺高的火苗,玉蘭看見自己投在牆上的影子突然多出個輪廓——那分明是個戴大簷帽的人形,正伸手要抓她發梢。神婆抄起桃木劍劈空一斬,銅鈴震得房梁簌簌落灰:"還不快走!等著領路錢呢?"
此後半月,玉蘭夜夜夢見自己站在霧蒙蒙的十字路口,無數灰影從她膝頭踏過。直到冬至那日,胡神婆帶著她往亂葬崗燒了九十九斤紙馬,膝蓋上的淤痕才漸漸淡去。隻是每逢陰雨天,那傷處便鑽心地疼,像是有人往骨髓裏撒鐵蒺藜。
六十年後,教堂的彩窗把陽光濾成七色琉璃。李王氏在受洗名冊上按下手印時,右膝突然傳來熟悉的刺痛。牧師捧著聖經的手頓了頓:"老人家不舒服?"
"不妨事。"她望著十字架上受難的人形,忽然想起那個青灰色的軍官。聖詩歌聲響起時,老婦人將皺巴巴的護身符塞進褲兜——那是胡神婆臨終前用符紙疊的,黃表紙上的朱砂印已經褪成了淺褐色。
唱詩班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總在膝蓋上蓋著毛毯的老太太,每月初一仍會往路口撒三杯白酒。就像沒人看見,每當暮色染紅教堂尖頂時,總有個戴大簷帽的灰影遠遠站在梧桐樹下,直到最後一縷天光沒入她窗台上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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