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最後的期限

字數:9506   加入書籤

A+A-


    透析機的嗡鳴聲像某種不祥的計時器。許明遠躺在病床上,看著鮮紅的血液從自己體內流出,經過機器的淨化後再流回去。三個月了,這種每周三次、每次四小時的治療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護士說他的情況穩定,但醫生昨天的話仍在耳邊回響——"肌酐值還在上升,最好在三個月內完成移植。"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蘇晴走了進來,手裏拿著兩份檢查報告。她穿著白大褂,頭發簡單地紮在腦後,眼下有明顯的青黑。自從許明遠住院,她就在醫院、工作和照顧小滿之間疲於奔命。
    "配型結果出來了。"蘇晴關上門,聲音平靜得不帶任何情緒。
    許明遠的心跳突然加速,透析機的監測儀發出急促的"滴滴"聲。護士警覺地看過來,蘇晴擺擺手示意沒事。
    "怎麽樣?"許明遠問,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嘶啞。
    蘇晴坐到床邊,翻開報告:"我和媽的ha配型都匹配,但..."她停頓了一下,"我的交叉配型試驗是陽性。"
    許明遠不懂醫學術語,但蘇晴沉重的表情說明了一切:"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我的腎髒不適合你。"蘇晴合上報告,"免疫係統會產生排斥反應。"
    許明遠胸口一塊大石頭突然落地——他不必在母親和妻子之間做選擇了。但隨即,另一種恐懼攫住了他:"那媽呢?"
    "媽的交叉配型是陰性,理論上可以捐贈。"蘇晴的聲音越來越低,"但她的腎功能隻有正常人的65,還有糖尿病和高血壓..."
    許明遠閉上眼睛。三個月來,這個可能一直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現在,它終於落下了。
    "我不會接受媽的腎。"他睜開眼,聲音堅定,"我們等全國名單。"
    蘇晴沉默了一會兒:"醫生說以你的血型和抗體水平,平均等待時間是3到5年。而你的腎功能..."她沒說完,但許明遠明白——他可能等不了那麽久。
    "那就透析維持。"許明遠轉向窗外,不想讓蘇晴看到自己的表情,"很多人透析十幾年都沒問題。"
    "許明遠。"蘇晴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驚人,"看著我。"
    許明遠不情願地轉回頭,驚訝地發現蘇晴眼中閃爍著淚光——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流淚。
    "你知道媽有多固執。"蘇晴的聲音顫抖,"如果這是救你的唯一方法,她會不惜一切代價。"
    許明遠胸口發緊。他想起了母親瘦弱的身軀,想起了她每次透析後疲憊的麵容,想起了她藏在抽屜裏的那一疊檢查單...這個一生堅強的女人,早已默默決定為他犧牲自己。
    "那就別告訴她配型結果。"許明遠突然說,"就說你們都不匹配。"
    蘇晴鬆開他的手,震驚地後退一步:"你是讓我對媽撒謊?作為醫生?"
    "這是為了她好!"許明遠的聲音提高了,透析機發出警報聲,"她的身體承受不了捐贈手術!"
    護士探頭進來,蘇晴迅速恢複了專業表情:"沒事,病人情緒有些激動。"
    等護士離開,蘇晴壓低聲音:"許明遠,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作為潛在供體,媽有權知道自己的配型結果。這是醫學倫理。"
    "那她就有權毀掉自己救我嗎?"許明遠痛苦地問,"蘇晴,如果是你母親,你會怎麽做?"
    這個問題像一把刀插進兩人之間。蘇晴的臉色變得蒼白,她站起身,背對著許明遠整理報告,肩膀繃得緊緊的。
    "我會尊重她的決定。"最終她這樣說,聲音輕得像羽毛,"因為愛一個人,有時候意味著接受他們的犧牲。"
    許明遠想反駁,但透析機突然發出結束提示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接下來的操作流程占據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護士斷開管路,檢查穿刺點,測量血壓...等他再抬頭時,蘇晴已經不見了,隻有那兩份檢查報告留在床頭櫃上,沉默地宣告著一個不可能的選擇。
    下午,小滿放學後被鄰居阿姨送來醫院。她一進門就撲到許明遠床邊,小手舉著一幅新畫的畫。
    "爸爸你看!我今天畫了奶奶!"
    畫麵上,婆婆被塗成了明亮的黃色,站在一朵巨大的雲彩上,向下麵的小人揮手。許明遠胸口一陣刺痛——在孩子眼中,奶奶已經去了天堂嗎?
    "為什麽奶奶在天上?"他輕聲問。
    "因為老師說黃色代表太陽,奶奶總是暖洋洋的!"小滿爬上床,小心地避開爸爸手臂上的針眼,"爸爸,奶奶說你要做手術,是真的嗎?"
    許明遠心頭一緊:"奶奶什麽時候說的?"
    "中午她來接我放學時。"小滿擺弄著畫紙,"她說她要把自己的"甚"給你...什麽是"甚"啊?"
    腎髒。許明遠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床單。母親已經告訴小滿了?這意味著她心意已決。
    "是一種...能讓人健康的東西。"他勉強解釋道,"但爸爸還在考慮..."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你要快點好起來!"小滿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小臉貼著他的臉頰,"下周是家長開放日,你說過要來看我唱歌的!"
    許明遠緊緊抱住女兒,聞著她頭發上淡淡的草莓香味。這個小小的溫暖身體承載了他所有的求生欲望。他想看著小滿長大,想參加她的畢業典禮,想在她婚禮上牽她的手...所有這些平凡而珍貴的未來,現在都懸於一線。
    "爸爸一定去。"他親吻女兒的額頭,"拉鉤?"
    小滿伸出小手指,莊重地勾住父親的:"拉鉤!"
    門再次打開,這次是婆婆和蘇晴一起進來。婆婆手裏拎著一個保溫桶,蘇晴則拿著一疊文件,兩人之間的氣氛明顯緊張。
    "媽做了你愛喝的蓮藕排骨湯。"蘇晴生硬地說,眼睛避開許明遠的目光。
    婆婆放下保溫桶,慈愛地摸了摸小滿的頭:"寶貝,去找護士阿姨要個創可貼好嗎?奶奶剛才看到你的膝蓋擦破了。"
    小滿低頭看了看自己幾乎看不見的微小傷口,還是聽話地跑出去了。門一關上,婆婆立刻轉向許明遠,眼神堅定得可怕。
    "明遠,媽都知道了。配型匹配,手術越快越好。"
    許明遠看向蘇晴,後者輕輕搖頭,表示不是她告訴婆婆的。
    "媽,您怎麽..."
    "媽去找醫生問的。"婆婆挺直腰板,雖然瘦小卻有種不容置疑的氣勢,"明遠,這事沒得商量。下周就手術。"
    "不行!"許明遠掙紮著坐直身體,"您的身體承受不了!醫生說您的腎功能隻有..."
    "65,夠用了。"婆婆打斷他,"媽問過專家,單腎完全能正常生活。"
    "但您還有糖尿病!高血壓!"
    "控製得很好。"婆婆從布包裏掏出一疊檢查單,"最近三個月的報告,所有指標都在改善。媽一直在準備這一天。"
    許明遠接過那些報告,手指發抖。每一張都顯示著母親為這一刻所做的努力——血糖嚴格控製,血壓監測記錄,腎功能穩定...甚至還有一張健身房的會員卡,記錄著她每周三次的水中運動。
    "媽..."他的聲音哽咽了,"為什麽..."
    "因為媽活夠了,你還年輕。"婆婆簡單地說,粗糙的手撫過兒子的臉,"小滿需要爸爸,小晴需要丈夫。媽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你們一家好好的。"
    蘇晴突然轉身走向窗邊,肩膀微微顫抖。許明遠胸口疼得幾乎無法呼吸。他想起小時候發燒,母親整夜不睡用酒精給他擦身;想起高考前,母親省下半年的肉票給他燉雞湯;想起大學報到那天,母親在火車站偷偷抹淚...這個瘦小的女人一生都在為他付出,而現在,她甚至願意獻出自己的器官。
    "我不會接受的。"許明遠咬牙道,"我可以等全國名單..."
    "等多久?三年?五年?"婆婆搖頭,"明遠,媽七十歲了,活一天賺一天。你還不到四十,小滿才五歲..."她的聲音哽咽了,"讓媽最後為你做件事,好嗎?"
    許明遠再也控製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他想反駁,想拒絕,但所有語言在母親決絕的愛麵前都蒼白無力。他隻能無助地看向蘇晴,希望她能以醫生的身份阻止這個瘋狂的計劃。
    蘇晴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她的臉上有淚痕,但表情已經恢複了醫生的冷靜:"從醫學角度,活體親屬捐贈確實是最佳選擇。但媽的身體狀況確實增加了手術風險。"
    "小晴,"婆婆突然抓住兒媳的手,"你是醫生,你最清楚明遠等不起。告訴媽實話——如果他等全國名單,有多大幾率在三五年內找到合適腎源?"
    蘇晴沉默了很久,久到許明遠以為她不會回答。最終,她輕聲說:"以他的血型和抗體水平...不到30。"
    這個數字像錘子一樣砸在許明遠頭上。不到30...也就是說,他很可能在等待中慢慢被透析消耗殆盡。
    "那就這麽定了。"婆婆拍拍手,仿佛在決定晚飯吃什麽而不是捐出一個器官,"下周二手術,媽問過醫生了,時間剛好。"
    許明遠想說些什麽,但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他看著母親和蘇晴——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卻被他辜負最多的女人,現在正為了救他而站在對立麵。一個不惜犧牲自己,一個被迫權衡利弊。
    小滿突然推門進來,膝蓋上貼著一張誇張的大號創可貼:"護士阿姨給我最大的一個!"她驕傲地宣布,打破了房間裏的沉重氣氛。
    三個大人迅速調整表情。婆婆接過小滿的畫,誇張地讚歎;蘇晴整理著檢查報告,手指微微發抖;許明遠則努力對女兒微笑,盡管胸口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那天晚上,當小滿和婆婆離開後,許明遠和蘇晴陷入沉默。病房裏隻有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窗外,夜色如墨,偶爾有救護車的鳴笛劃破寂靜。
    "你支持媽的決定?"最終許明遠打破沉默。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蘇晴正在整理病曆,聞言停下動作:"作為醫生,我知道這是你最好的選擇。作為兒媳..."她的聲音哽咽了,"我恨這個選擇。"
    許明遠伸出手,蘇晴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冰涼而顫抖。
    "我不能接受。"許明遠低聲說,"如果手術中媽出了什麽事..."
    "我知道。"蘇晴緊握著他的手,"但如果拒絕,而你等不到腎源..."
    這個兩難的選擇像一把雙刃劍,無論怎麽選都會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許明遠突然意識到,這就是蘇晴五年來獨自麵對的所有艱難決定的縮影——每一個選擇都充滿痛苦,卻沒有完美的答案。
    "蘇晴,"他艱難地開口,"如果...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請你一定要..."
    "別說了。"蘇晴打斷他,眼中閃爍著淚光,"不會有最壞的情況。媽的身體比看起來強壯,手術團隊是全院最好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在說服自己。
    許明遠輕輕將她拉近,蘇晴沒有抗拒。她彎下腰,額頭抵在許明遠的肩膀上,無聲地顫抖。許明遠感覺到溫熱的淚水滲透病號服,燙傷了他的皮膚。
    "我們會一起麵對。"他輕聲重複著之前的承諾,手指穿過她的發絲,"不管發生什麽。"
    蘇晴抬起頭,淚眼朦朧中,許明遠看到了五年前那個愛笑的女孩的影子。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被敲門聲打斷。
    "許先生?有位王先生找您。"護士探頭進來,"說是藍天集團的。"
    許明遠完全忘了工作的事。自從住院,他就把公司事務全權交給了合夥人。藍天集團是他們最重要的客戶,項目應該已經開始了...
    "讓他進來吧。"
    出乎意料的是,進來的不僅是合夥人老王,還有藍天集團的總裁藍誌遠本人——一位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的商業巨頭。
    "藍總!"許明遠試圖起身,被對方擺手製止。
    "別動,好好躺著。"藍誌遠在床邊坐下,目光掃過許明遠手臂上的透析管路,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老王告訴我你的情況了,我堅持要來看看。"
    許明遠尷尬地看了一眼蘇晴,後者迅速擦幹眼淚,恢複專業姿態:"我去給你們倒水。"
    "不用麻煩了,醫生。"藍誌遠叫住蘇晴,"我就說幾句話。"他轉向許明遠,"項目的事不用擔心,我們已經調整了時間表,等你康複再繼續。"
    許明遠驚訝地看著他:"但是合同規定的交付期限..."
    "可以修改。"藍誌遠擺擺手,"健康比什麽都重要。"
    老王在一旁補充:"老許,藍總聽說你的事後,親自過問了合同條款。他說...呃..."
    "我說商業成功不應該以家庭幸福為代價。"藍誌遠直視許明遠的眼睛,"我年輕時犯過同樣的錯誤——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忽視了家人。等到想彌補時..."他的聲音低下去,"已經沒機會了。"
    病房裏一片寂靜。許明遠看到藍誌遠無名指上的婚戒痕跡——長期佩戴後留下的凹槽,如今戒指卻不見了。
    "謝謝您的理解,藍總。"許明遠真誠地說。
    藍誌遠站起身:"我聽說你在尋找腎源?"
    許明遠和蘇晴交換了一個眼神。蘇晴簡短地解釋了情況,省略了婆婆健康狀況的細節。
    藍誌遠聽完,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這是我一個老朋友,國內頂尖的移植專家。如果需要第二意見,隨時聯係他。"他頓了頓,"我也有個女兒,今年三十五歲。如果她需要我的腎,我會毫不猶豫。"
    這句話像閃電般擊中了許明遠。他突然明白了母親的決心——那種願意為子女付出一切的本能,那種超越理性的愛。
    藍誌遠和老王離開後,蘇晴沉默地整理著他們留下的果籃和鮮花。許明遠看著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說:"我想和媽的主治醫生談談。"
    蘇晴停下動作:"談什麽?"
    "所有可能性。"許明遠深吸一口氣,"如果...如果決定接受媽的腎,我想確保萬無一失。"
    蘇晴的眼睛瞪大了:"你改變主意了?"
    "我在考慮。"許明遠看向窗外,"藍總說得對...有些選擇,不做會後悔一輩子。"
    蘇晴走到床邊,猶豫地握住他的手:"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
    這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如此明確地表達立場。許明遠緊緊回握,感受著她手指的溫度和力量。在這個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病房裏,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抉擇前,他們終於找回了某種默契——不是作為醫生和病人,不是作為怨偶,而是作為共同麵對風暴的伴侶。
    第二天一早,許明遠剛做完晨間檢查,病房門就被猛地推開。小滿衝了進來,臉上還帶著淚痕,身後是氣喘籲籲的婆婆。
    "爸爸!奶奶說你又要出差了!"小滿撲到床上,緊緊抱住許明遠的脖子,"你說過再也不出差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許明遠困惑地看向母親。婆婆搖搖頭,做了個"手術"的口型。許明遠頓時明白了——母親用"出差"向小滿解釋即將到來的住院。
    "寶貝,爸爸不是出差,是..."他猶豫了一下,"是要做個小手術,很快就會好。"
    "像打針一樣疼嗎?"小滿鬆開手,大眼睛裏滿是擔憂。
    "可能會有點疼,但醫生會給爸爸藥,就不疼了。"許明遠擦去女兒臉上的淚水,"然後爸爸就會變得健康,能陪小滿去公園,去遊泳,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小滿思考了一會兒,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得皺巴巴的紙:"那我把這個給你!"
    許明遠打開一看,是一幅蠟筆畫,上麵畫著四個手拉手的小人,背景是彩虹和太陽。角落裏歪歪扭扭地寫著"祝爸爸手術蘇醒"——顯然是把"順"寫錯了。
    "這是護身符!"小滿認真地說,"老師說有了護身符就不會疼!"
    許明遠的視線模糊了。他小心地折好畫,放在枕頭下:"謝謝寶貝,這是爸爸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小滿驕傲地挺起胸膛,然後突然想起什麽:"奶奶也要做手術嗎?"
    許明遠和婆婆同時僵住了。蘇晴剛好推門進來,聽到這個問題,手裏的檢查單差點掉在地上。
    "奶奶...隻是個小檢查。"蘇晴迅速反應過來,"就像小滿上次體檢一樣,不疼的。"
    小滿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轉而興奮地講起學校的新遊戲。大人們交換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眼神,但許明遠知道,這個謊言隻是暫時的。總有一天,小滿會明白今天發生了什麽——要麽是祖父母犧牲自己救父親的神話,要麽是父親拒絕救治的悲劇。
    而那個選擇,現在就在他手中。
    喜歡明遠回家請大家收藏:()明遠回家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