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融化的蜂蜜，從窗簾縫隙流淌進來，在藍誌遠瘦削的臉龐上勾勒出一道溫暖的金邊。許明遠端著早餐托盤站在客房門口，看著父親正專注地端詳小滿昨晚畫的畫——畫上是三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分別標注著"爸爸"、"星星爺爺"和"小滿"。
    "您該吃藥了。"許明遠輕聲說，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
    藍誌遠抬頭時，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一周的家庭生活已經讓他灰白的臉色泛起血色。"小滿的畫技進步了，"他指著畫上那個頭頂銀色光環的火柴人，"至少這次給我畫了完整的身體。"
    許明遠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注意到父親今天拿藥的手比昨天穩多了，那些白色的小藥片不再在顫抖的指間跳躍。
    "她今早又給您畫了張新作。"許明遠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說是"吃藥提醒圖"。"
    藍誌遠展開畫紙，彩色蠟筆畫著一排咧嘴笑的藥瓶，旁邊站著個火柴人，頭頂誇張的銀色頭發像團。角落裏歪歪扭扭地寫著："星星爺爺要乖乖吃藥"。
    "這孩子..."藍誌遠的手指輕輕描摹著那些稚嫩的線條，聲音突然哽住了，"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連畫畫時咬嘴唇的習慣都一樣。"
    許明遠怔住了。他從未想過父親會記得這樣的細節。
    醫院的複健室裏彌漫著消毒水和咖啡混合的氣味。藍誌遠在器械上緩慢地活動著手臂，汗水浸透了病號服。許明遠坐在一旁假裝看郵件，餘光卻始終追隨著父親的身影。
    "您父親很特別。"護士遞給許明遠一杯咖啡，"其他病人都在抱怨疼痛，隻有他問什麽時候能加大訓練強度。"
    許明遠望向複健區。藍誌遠正咬緊牙關嚐試站立，膝蓋顫抖得像風中的蘆葦，卻固執地拒絕治療師的攙扶。
    "他說要趕在孫女放寒假前學會放風箏。"護士笑著說，"是什麽讓他這麽有動力？"
    許明遠想起昨晚發現的那本日記。在1998年6月的一頁上，父親寫道："今天明遠畢業典禮。我躲在禮堂最後排，看他上台領獎。他長高了，肩膀寬了，笑起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右邊有個酒窩。校長念到他名字時，我差點喊出聲來。"
    當時許明遠完全不知道父親就在現場。就像他不知道高考那天下雨時，有個身影在校門外徘徊了兩個小時，手裏攥著把沒送出去的傘。
    "他錯過了太多。"許明遠輕聲說，"現在想補回來。"
    回家的路上，藍誌遠望著車窗外飛逝的街景，突然說："那個糖果店不見了。"
    "什麽糖果店？"
    "你小學門口那家。有個白胡子老頭會用糖漿畫鳳凰、龍，還有小兔子。"藍誌遠的聲音帶著遙遠的溫柔，"你七歲生日那天，我托他做了個兔子糖畫給你。"
    許明遠猛地踩下刹車。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個晶瑩剔透的糖兔子，陽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老人說是個"好心叔叔"送的，而他興高采烈地舉著糖畫跑向母親...
    "您當時在場？"
    "躲在電線杆後麵。"藍誌遠苦笑，"看你笑得那麽開心，我...我沒敢出現。"
    許明遠握方向盤的手微微發抖。四十年的隔閡，原來隻是一層薄薄的糖畫，一捅就破。
    陽光療養院的花園裏，李玉芹坐在輪椅上，陽光為她灰白的頭發鍍上銀邊。當許明遠推著藍誌遠走近時，她突然挺直了背脊。
    "誌遠..."她伸出顫抖的手，無名指上那枚銀戒指在陽光下閃爍。
    藍誌遠握住她的手，兩枚相同的戒指輕輕相碰，發出細微的聲響。許明遠悄悄退開，留給他們獨處的空間。
    透過茶室的窗戶，他看到母親時而點頭，時而搖頭，而父親始終保持著微微前傾的姿勢，仿佛要把四十年錯過的對話一次補完。
    當許明遠端著茶回來時，母親正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袖："那筆救命錢...是你托人送來的？我一直以為是組織..."
    "什麽錢？"許明遠放下茶盤。
    "我七歲那年，您肺炎住院..."
    "我在農場聽說玉芹病了，"藍誌遠輕聲解釋，"就托老王把攢下的錢送去..."
    母親突然劇烈喘息起來："醫生說再晚一天我就..."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軟軟地倒下去。
    "醫生！快叫醫生！"許明遠按下緊急呼叫按鈕。
    藍誌遠掙紮著從輪椅上跌落，卻固執地爬向李玉芹："玉芹...別這樣...我們好不容易..."
    急救室的燈亮著。許明遠站在天台上，初秋的風帶著涼意。手機相冊裏，養父許建國的軍裝照和藍誌遠的日記照片交替閃現。
    1990年許建國的日記寫道："組織說有人在關注玉芹母子，是那個男人嗎？如果他出現，我該怎麽辦？"
    而藍誌遠的日記裏寫滿了無法相認的思念："今天看到明遠帶女兒去公園，小滿紮著和玉芹當年一樣的蝴蝶結..."
    許明遠突然明白了——他從來不是沒有父親的孩子，而是被兩個父親用不同的方式深愛著。
    回到病房，護士告訴他兩個老人都已穩定。母親在睡夢中呢喃"原諒"，而父親床頭放著那張"吃藥提醒圖"，上麵多了個歪歪扭扭的新圖案——一架紙飛機。
    回到家時，小滿舉著剛折好的紙飛機衝過來："星星爺爺！我學會折飛機啦！老師說折一千架就能實現願望！"
    藍誌遠蹲下身，雖然動作笨拙卻穩穩接住了飛來的紙飛機："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許明遠看著一老一少頭碰頭地折著紙飛機，忽然想起養父日記的最後一頁："愛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他走進書房，取出珍藏的家庭相冊，在許建國的照片旁邊，鄭重地貼上了藍誌遠和小滿的合影。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顆星星悄然亮起。屋內，三代人的笑聲和紙飛機的軌跡交織在一起，填補了四十年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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