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牆漸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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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縣醫院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格外刺鼻。明遠攙扶著父親在長椅上等候,李建國的手緊緊攥著檢查單,指節泛白。
"16號,李建國。"護士在診室門口喊道。
明遠能感覺到父親的身體瞬間繃緊。他輕輕拍了拍老人瘦削的背:"爸,我陪您進去。"
李建國搖搖頭,獨自站起身:"我自己能行。"
看著父親倔強的背影消失在診室門後,明遠坐立不安。自從知道兄長的事後,他看父親的每個動作都多了幾分理解——那看似頑固的獨立性背後,是一個失去過至親的男人對"再次失去"的恐懼。
診室的門開了又關,病人進進出出,卻遲遲不見父親出來。明遠看了看表,已經過去四十分鍾,遠超常規問診時間。他的胃部擰成一團,不好的預感在心頭蔓延。
終於,門再次打開,張醫生親自送父親出來,兩人麵色凝重。
"明遠,進來一下。"父親罕見地叫了他的全名,聲音沙啞。
診室裏,x光片掛在燈箱上,黑白影像中,心髒的輪廓被幾條白色細線纏繞,像被什麽勒住了。
"李先生的心髒冠狀動脈有嚴重狹窄,"張醫生指著影像解釋,"特別是這條前降支,已經堵塞超過70,隨時可能引發心肌梗死。"
明遠喉嚨發緊:"需要做手術嗎?"
"最好是支架植入,越快越好。"張醫生轉向李建國,"您這種情況,保守治療風險太大。"
李建國沉默地盯著自己的手,半晌才問:"要多少錢?"
"農保能報銷一部分,自費大概三萬左右。"
老人肩膀明顯塌了下來:"先開點藥吧,我回去想想。"
"爸!"明遠急了,"這不能等!"
"我說了回去想想!"李建國突然提高音量,隨即因情緒激動引發一陣咳嗽。
張醫生歎了口氣,開了些應急藥物:"最遲一周內決定,否則我無法保證安全。"
走出醫院時,父子倆都沉默不語。明遠偷偷觀察父親的側臉——那些他曾經認為是固執的皺紋,現在看來全是歲月和苦難刻下的痕跡。一個失去兒子、又失去妻子的老人,現在還要為孫女的未來精打細算每一分錢。
"爸,"明遠終於打破沉默,"錢的事您別擔心,我有積蓄。"
"那是你的錢。"李建國頭也不回。
"我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父親停下腳步,轉身直視明遠:"五年不回家,現在突然要當孝子了?"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紮進明遠心裏。他張口想辯解,卻發現任何語言在五年的缺席麵前都蒼白無力。
"我...我知道錯了。"他最終低聲說。
李建國似乎沒料到這個回答,愣了一下,轉身繼續往前走,但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公交車上,明遠偷偷用手機查詢了自己的銀行餘額——六萬八千元,足夠支付手術費。他暗自決定,不管父親同不同意,這手術必須做。
回到家,小雨正在院子裏給梨樹澆水。看到他們回來,她丟下水壺飛奔過來:"爺爺!檢查怎麽樣?"
李建國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沒事,醫生說要多吃蔬菜。"
明遠看著父親對小雨撒謊,心裏一陣酸楚。老人寧願獨自承擔也不願讓孩子擔心,這種保護欲他如今終於能理解了。
午飯時,明遠做了父親最愛吃的紅燒茄子,但李建國隻動了幾筷子就說飽了,起身去了工作室。小雨擔憂地看著爺爺的背影:"叔叔,爺爺真的沒事嗎?"
明遠放下碗筷:"小雨,如果...我是說如果,爺爺需要做個小手術,你會害怕嗎?"
小雨的眼睛瞬間睜大:"爺爺病得很重?"
"不算太重,但需要治療。"明遠斟酌著詞句,"可能要住院幾天。"
小雨咬著嘴唇思考了一會,突然跳下椅子跑開了。幾分鍾後,她抱著一個鐵皮盒子回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一堆零錢和小額紙幣,還有幾個看起來很舊的硬幣。
"這是我的壓歲錢和賣廢品的錢,"她認真數著,"一共兩百三十七塊五,給爺爺治病夠嗎?"
明遠眼眶一熱,伸手揉了揉小雨的頭發:"加上叔叔的錢,肯定夠了。"
下午,趁父親在工作室,明遠撥通了深圳公司的電話。
"陳總,我是李明遠。"他深吸一口氣,"我想申請延長假期...或者,如果不行的話,我可能需要辭職。"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明遠,你可是項目主管,新係統下周就要上線了。"
"我知道,但我父親需要心髒手術,我必須留下照顧他。"明遠看著院子裏和小狗玩耍的小雨,"家人更重要。"
掛斷電話後,明遠感到一種奇怪的輕鬆。五年來他第一次把家人放在工作前麵,而這感覺竟如此自然。
傍晚,他鼓起勇氣敲響了工作室的門。裏麵傳來父親悶悶的回應:"進來。"
工作室裏彌漫著木屑的清香。李建國正在打磨一塊木料,動作比往常慢了許多,時不時停下來揉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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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別太累了。"明遠輕聲說。
"習慣了,手停不下來。"李建國頭也不抬。
明遠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看著父親專注的側臉:"我今天給公司打電話了,申請延長假期。"
李建國的手停頓了一下:"多久?"
"看情況...可能不回去了。"
鑿刀在木料上劃出一道意外的痕跡。李建國放下工具,終於看向兒子:"什麽意思?"
"我想留下來,"明遠直視父親的眼睛,"照顧您和小雨。"
工作室陷入沉默,隻有窗外知了的鳴叫聲隱約傳來。李建國拿起一塊砂紙,慢慢打磨剛才的失誤:"隨你。"
這簡單的兩個字,在明遠聽來卻像是某種接納。他決定趁熱打鐵:"爸,關於手術費..."
"我說了不用你管。"李建國的語氣又硬了起來。
"我已經預約了縣醫院的心內科專家,後天上午十點。"明遠平靜地說,"錢我會先墊上,您以後慢慢還我。"
李建國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驚訝和一絲明遠讀不懂的情緒:"你..."
"爸,就這一次,聽醫生的好嗎?"明遠的聲音幾乎帶著懇求,"就當...為了讓小雨安心。"
提到小雨,李建國的表情軟化了。他長歎一口氣,重新拿起鑿刀:"後天再說。"
這已經是明遠能得到的最好回應了。他悄悄退出工作室,關上門時,聽見裏麵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謝謝"。
晚飯後,小雨神秘兮兮地拉著明遠到後院:"叔叔,我給你看個東西!"
她鑽進梨樹旁的雜物間,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打開後,裏麵是一堆泛黃的照片和獎狀。
"這是...?"
"我在找能給爺爺治病的東西時發現的,"小雨壓低聲音,"好像是關於爸爸的。"
明遠的心跳加速——小雨說的"爸爸"應該就是他的兄長李明月。他小心翻看著這些被時間遺忘的回憶:一個英俊少年的畢業照、縣中學的籃球比賽獎狀、一張被撕毀又粘合的黑白合影——年輕時的父母中間站著約莫七八歲的李明月,而繈褓中的嬰兒顯然就是他自己。
"這是爺爺年輕的時候?"小雨指著照片中還沒什麽白發的李建國。
"嗯,那時他還在縣木器廠上班。"明遠輕聲解釋,指著繈褓,"這是我。"
"那這個呢?"小雨指向中間的少年。
明遠猶豫了一下,想起父親"等時候到了"的叮囑,但看著小雨求知的眼神,他無法再隱瞞:"這是...你爸爸。我哥哥,李明月。"
小雨的眼睛瞪得溜圓:"我...我有爸爸?不是,我是說,我知道我有爸爸,但是..."
"他二十年前去世了,一場意外。"明遠輕輕摟住小雨顫抖的肩膀,"你媽媽叫林月,她生病去世前把你托付給爺爺奶奶。"
小雨的眼淚無聲地滑落:"為什麽爺爺從來不告訴我?"
"因為他太愛你了,怕你傷心。"明遠擦去她的淚水,"我也是剛知道不久。你爸爸...我哥哥,他是個很優秀的人,看這些獎狀就知道。"
小雨緊緊抱住照片,像要透過時光擁抱從未謀麵的父母。明遠陪她坐在雜物間的地上,一件件翻看那些遺物,拚湊出一個年輕生命的輪廓——熱愛籃球,成績優異,會彈吉他,還有一張與年輕女子(想必就是林月)在河邊的合影,兩人笑得那麽燦爛。
"叔叔,"小雨突然抬頭,"我現在是不是該叫你"小叔叔"了?"
這個天真的問題讓明遠笑中帶淚:"你想叫什麽都可以。"
"小叔叔,"小雨試著叫了一聲,然後撲進明遠懷裏,"我有家人了!真正的家人!"
明遠緊緊抱住這個小小的身軀,心中既溫暖又酸楚。他想起母親留下的紙條——"林月是好人家的女兒,當年那場意外不是她的錯"。什麽樣的意外?為什麽父親對此諱莫如深?謎團仍未完全解開,但此刻,他隻想給這個失去父母的孩子一點溫暖。
"小雨,我們找個時間把這些照片整理成冊好不好?"明遠提議,"等爺爺做完手術,心情好的時候,一起看。"
小雨用力點頭,然後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木雕:"看,我在爺爺的工作室找到的,背麵刻著"明月"。"
那是一個精巧的小馬駒,栩栩如生,鬃毛飛揚,正是李建國最拿手的風格。明遠接過木雕,在底座發現了兄長名字的刻痕,還有日期——正是李明月去世前一個月。
"你留著吧,"他把木雕還給小雨,"這是你爸爸的寶物,現在它是你的了。"
當晚,明遠輾轉難眠。他輕手輕腳地下樓,發現工作室的燈還亮著。推門一看,父親正對著台燈修理一個舊鬧鍾,老花鏡滑到了鼻尖。
"爸,這麽晚還不睡?"
李建國嚇了一跳,螺絲刀掉在地上:"人老了,睡不著。"
明遠撿起螺絲刀遞過去,在父親旁邊坐下。工作台上散落著各種小零件和半成品,都是街坊鄰居送來修理的東西——李建國的手藝在附近小有名氣,退休後常幫人修些小物件補貼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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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心髒不好,別太勞神。"明遠忍不住說。
"習慣了。"李建國調整著眼鏡,"閑著反而難受。"
兩人沉默了一會。明遠鼓起勇氣:"爸,我今天和小雨...看了些老照片。"
李建國的手停住了:"什麽照片?"
"哥哥的。小雨發現了雜物間的箱子。"明遠小心觀察父親的反應,"我...告訴了她真相。"
出乎意料,李建國沒有發怒。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早晚要知道的。"
"您不生氣?"
"生氣有用嗎?"老人苦笑,"你媽走後,我就知道這秘密守不了多久。"
明遠試探性地問:"哥哥的事...能告訴我嗎?我隻知道是車禍。"
工作室的掛鍾滴答作響,李建國沉默了很久,久到明遠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明月十九歲那年,認識了縣紡織廠的林月。"父親突然開口,聲音低沉,"那姑娘家境不好,但人很本分。我們本來...是反對的。"
明遠屏住呼吸,不敢打斷。
"後來林月懷孕了,明月堅持要結婚。"李建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舊鬧鍾,"那天...他是去買訂婚戒指,回來的路上被酒駕的貨車..."
老人的聲音哽咽了,一滴淚水落在工作台上。明遠從未見過父親流淚,一時手足無措。
"林月堅持生下小雨,獨自撫養了五年。後來她查出肺癌,臨終前把孩子送來。"李建國深吸一口氣,"你媽一見小雨就哭了,說這孩子眼睛和明月一模一樣。"
明遠這才明白為什麽父母如此疼愛小雨——她不僅是孫女,更是逝去兒子生命的延續。
"那場車禍...司機是縣裏某領導的親戚,"李建國突然咬牙切齒,"最後隻賠了兩萬塊,說是明月自己闖紅燈。"
明遠如鯁在喉。原來父母不僅承受喪子之痛,還要麵對不公的對待。這解釋了為什麽父親對"權勢"如此不信任,為什麽堅持讓他考公務員求安穩。
"爸...對不起,我當年不該那麽任性。"
李建國搖搖頭:"都過去了。你和你哥一樣倔,攔不住的。"
這是父親第一次正麵提及明遠與兄長的相似。明遠突然意識到,他離家去深圳的舉動,在父親眼中或許是對悲劇曆史的重演,喚起老人最深層的恐懼。
"我不會再走了,爸。"明遠輕聲承諾。
李建國沒有回應,但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簡單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
"睡吧,明天...還得去醫院。"老人說著,卻坐著不動。
明遠明白父親需要獨處消化情緒,便起身離開。關門時,他透過縫隙看見父親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舊皮夾,抽出裏麵的一張照片輕輕撫摸——那是年輕時的李明月站在領獎台上的樣子。
第二天清晨,明遠被廚房的響動吵醒。下樓一看,父親竟在煎雞蛋,動作雖慢但很認真。
"爸?您怎麽..."
"醒了?"李建國頭也不回,"去叫小雨起床,吃完飯去醫院。"
明遠愣在原地:"您同意做手術了?"
"你不是約了專家嗎?"父親翻動著雞蛋,"別浪費人家時間。"
明遠鼻子一酸,轉身去叫小雨。他知道,這是父親表達信任和接納的方式——把自己交給兒子安排,這對一生獨立的李建國來說,是最大的讓步。
縣醫院的心內科,李建國安靜地躺在推床上,等待進入導管室。護士來做術前準備時,老人突然抓住明遠的手:"萬一..."
"沒有萬一,"明遠堅定地打斷他,"小雨還等著您教她木雕呢。"
李建國深深看了兒子一眼,鬆開手:"照顧好小雨。"
"我們一起照顧她。"明遠糾正道。
當推床消失在走廊拐角,明遠才意識到自己的後背已經濕透。他在等候區坐下,小雨緊緊依偎著他,小手冰涼。
"小叔叔,爺爺會好的,對吧?"
"當然,"明遠摟住她,"這隻是個小手術。"
三小時後,主刀醫生走出來,麵帶微笑:"很順利,放了兩個支架,血流恢複得很好。"
明遠如釋重負,差點跪倒在地。他第一時間給家裏的父親老友王叔報了平安,然後帶著小雨去病房看望父親。
李建國躺在病床上,麵色蒼白但神情平靜。看到明遠和小雨,他微微點了點頭。
"爺爺!"小雨想撲上去又趕緊刹住,小心翼翼地握住爺爺的手,"疼不疼?"
"不疼。"李建國輕聲回答,目光移向明遠,"謝謝。"
這簡單的兩個字,讓明遠覺得過去幾天的奔波和擔憂都值得了。他幫父親掖了掖被角:"醫生說觀察三天就能出院,我和小雨每天來看您。"
李建國閉上眼睛,嘴角卻微微上揚:"嗯。"
窗外,初夏的陽光正好,照在病房的地板上,映出一片溫暖的光斑。明遠看著父親和小雨,突然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家不是地理上的某個位置,而是你願意為之停留的人。而這一次,他的歸途,終於真正到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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